杨思贤愣了下,许是因为和裴怀恩一样,也有点想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提起这些,只得如实回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但臣也只是在闲谈时随口与小殿下提起,未料竟被小殿下记下了。臣……臣已在设法解决,臣以为此事能解决,故而没有贸然上报。”
承乾帝顿时更不高兴了,他喊李熙站起来,又转头对杨思贤说:“可你怎么还是没钱?记着户部在年初时就和朕提过这事,朕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朕不是准你自行裁决,让你用对底下那些人录错黄册的罚款充经费么?”
众所周知修黄册是重中之重,核对步骤又繁琐,再加上长澹这两年一直在打仗,闹得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这笔钱,就连李恕的钱也被拿去优先发军饷了。承乾帝也是没办法,方才想出这么个损招,让负责黄册编录的官吏自己去民间讨经费,赶上哪家录错了黄册,给朝廷添麻烦,就从哪家适当的罚来一点钱,这样你出一点,我出一点,既能敲打大家用心填册,避免错漏,又能把编录黄册的钱攒足,可谓是一箭双雕。
谁知这命令下了一年,一年都平安无事,偏偏赶上除夕了,忽然有个人跑出来跟承乾帝说,其实黄册库那边还是没钱,还是穷得叮当响。
杨思贤猜到承乾帝心里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后,当下也不再隐瞒,跪下说:“皇上,您的主意很好,臣也曾对此方法寄予厚望,可谁知实际往下推行却很难。”
“首先不提这罚款的规矩松散,对外只说要罚,却又不说犯多大的错才罚,也没说罚多少,更别提无人监管,就说那些负责收集信息的地方官吏,有些心肠坏的,常常欺负乡下百姓不识字,故意将他家录错,转头却又说是他家自己报错,刮来银子中饱私囊,压根就不会往上交,更别提充做修订黄册的经费,所以臣在试行了一阵子这条政令后,便深刻认识到为此制定出一套完整规则的重要性,如今正在紧急派人去做,故而缺人手。”
“至于缺钱……”
杨思贤长长叹了声气,往前再叩首道:“皇上明鉴,在这套规矩还没真正立起来之前,臣顾及百姓困苦,不敢太放手让他们罚,因此收上来的银钱并不很足。”
承乾帝听后欲言又止,却无言以对,因为知道杨思贤这个人从不说谎,是真一心一意想为长澹做些事情的。
“……阁老辛苦,原是朕疏忽了。”
良久,承乾帝最终只是说:“朕当初想出这法子,本来是想帮阁老和户部的忙,未料竟弄巧成拙了。”
杨思贤听罢就说:“无妨,皇上的法子是好的,眼下各处都需要钱,拿它应急也未尝不可,只是从长远来看,等过两年咱们长澹缓过这口气之后,最好还是由户部拨钱修黄册,尽量别再从民间罚没了。”
顿了顿,想着如今既然已把话说开,不如就彻底把自己手头上的困难说明白,开口便也不再客气,继续主动向承乾帝提议道:
“另外皇上,臣方才听小殿下说想来帮臣的忙,恰好臣这边缺少帮忙监管的人手,小殿下又在锦衣卫,不如就真依小殿下的意思,让他带人过来帮臣多看顾着些,横竖只是帮着我们做监督,让那些被多收了罚款的可怜人状告有门,不必真让殿下跟着监生们进库里去。”
第081章 劝说
李熙想进黄册库, 是为了找把柄,只因他这个人虽然总是满嘴跑马车,却自认诺不轻许, 凡是经他口认真答应了的事, 他便一定要做到, 譬如想办法替裴怀恩翻案。
其实说起裴怀恩那案子, 李熙那天从裴府出来后, 便已悄悄的派人去查过, 对其来龙去脉也算了解, 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白了,裴家那案子其实不难查, 幕后主使也很好找,但它难就难在是由承乾帝牵头纵容,而底下的人也因为看清这一点, 不敢贸然将幕后主使真的咬出,毕竟如果再往后查, 就该查到皇帝本人了不是?
所以这些年来,估摸裴怀恩也是因为想通了这些, 才变得不再执着于翻案,转而开始借着此事大开杀戒,一心只想着多杀一个算一个, 性子越发暴戾。
裴怀恩身在局中,终日被莫大的仇恨与屈辱裹挟,以致渐渐忘记翻案的真正目的不是杀人,而是为裴家正名, 为了不让裴家成为史书中无比耻辱的一笔——裴怀恩忘记这些,并不能说明他不聪明, 只能说明他不想再让自己过得这么痛苦罢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若在多年以后,裴怀恩真将当年涉案之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内心的痛苦却依旧无法排解,那又该怎么办呢?
李熙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不禁寒毛倒竖。
好在李熙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局外人,总能比裴怀恩更清楚地看到案件本质,明白承乾帝最大的问题并非是想咬死裴家,而是不愿认错,更不愿受牵连,从而使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那遗臭万年、残暴弄权的昏君。
既然如此,那想办法只给裴家翻案,却不牵连到承乾帝,想办法让当年那些涉案的官员为他所用,一起替他出面咬死承乾帝当年亲手挑出来的那只替罪羊,也就是所谓的幕后主使,转而把贤名留给承乾帝,让承乾帝明白他们的苦心和用意,明白替裴家翻案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不就成了?
至于到底该怎么让那些人为他所用。李熙想,恐怕在这曲意逢迎,纸醉金迷的官场上,养不出几个杨思贤来。
那么黄册库便是他们共同的把柄。
或是兄弟姊妹,或是父母妻妾,或是姑侄儿女,每家每户田产几何,赋税多少,只要得着机会仔细盘查,总会有漏洞。如此一来,这些因为弹劾别人贪污才升了官的人,一定也最怕被别人弹劾贪污。
只是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且不说这一切还都只是李熙的猜测,不一定真能查得到,就说这事早已成了承乾帝的逆鳞,若叫承乾帝太早知道李熙为此去查过黄册,一定又要大发雷霆,那么李熙先前所有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更别提裴怀恩如今性情偏执,说什么也不信这案能翻。换言之,裴怀恩费了大力气将他托起来,指望他争气,肯定不愿意再让他为了这一丁点的希望,去黄册库那种很难做出成绩,弄不好还会得罪人的清水衙门里磨日子。
……所以这事不能提前告诉裴怀恩,因为在没成功翻案之前,裴怀恩不但不会感激他,还会觉得他舍近求远,愚不可及,毕竟比起让承乾帝低头认错儿,还是尽快让他做上皇帝更简单,至于到时京中又会怎么骂裴怀恩,又会传出他和裴怀恩的什么闲话,裴怀恩根本不在乎。
也不能提前告诉杨思贤,因为承乾帝心思重,若是看出杨思贤在刻意配合他,一定会适得其反,只有眼前这样的巧合,才能让承乾帝彻底放下戒心。
所以他就只能赌,赌杨思贤会想起来帮他的忙,只有这样,他到时就算进不了黄册库,能靠近些也是好的,毕竟有句老话叫近水楼台。
万幸他赌对了,大约也是真没人可用,对于杨思贤的临时提议,承乾帝琢磨再三,居然同意了。
扣首拜谢时,李熙几乎能感觉到裴怀恩刀子似的目光悬在他头顶,恨不能当场将他剐出两个窟窿来。
再后来,领旨退下去的时候,李熙步履匆匆地经过寿王身边,余光瞥见寿王正笑呵呵地举着酒杯,借朦胧月色,顺势往他这边送了一下——敬他。
寿王斜前方,李恕因着自己与李熙在马车里那谈话,也没阻拦李熙——他就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怀恩看,将裴怀恩面上极力掩饰的怒意,全都一丝不落的看进了眼里,手上一下一下的打着小扇。
座位挨着李恕的淮王不爱凑这个热闹,只管闷头饮酒,偶尔尝到好吃的小食,便转头向身侧伺候的人询问做法儿,尤其是碰到淮王妃可能爱吃的,更要虚心求救,顺便还没忘把自己手边的琥珀核桃分了半碟给李恕。
接下来的节目都没什么意思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枯坐着,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官员们向承乾帝唱太平,颂丰收,紧接着等时候一到,承乾帝便依照惯例,以自个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席了,也好让大家能在这个场子里真正放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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