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的。”那人说:“督主平素多做噩梦,夜不能寐,清醒后磋磨犯人的法子又层出不穷,口中动辄就是打杀,这让我们见了他的确怕,甚至不得不每日都在心里做好必死的准备。可他也说如果我们觉得害怕就滚蛋,门口没人拦着,唯一要记住的只有绝不许将我们在裴府里做过的事情往外传,否则定然下场凄惨——我曾见到督主把那些与外人乱嚼舌头的家伙丢进老虎笼里。”
其实在李熙听到这个人的话之前,实则对这些死士愿意跟着裴怀恩,甚至是在任务失败后,还要依约回来送死的举动感到很不能理解,并一度认为他们是被裴怀恩用毒控制了,或是被裴怀恩以其他的什么把柄胁住了。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听见这个人的解释,并且切身体会到裴怀恩对晋王与承乾帝的恨,李熙方才明白,原来他们肯回来,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妻儿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不愿因为任务失败,尽数归还自己先前从裴怀恩手里得到的那一半酬金罢了。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这人虽行事狠毒,杀人如麻,可旁人如果不是自愿来他手底下做事,或是没有惹到他,他便不会太与谁为难。
一个待人苛刻,以已为尊的主子或许会遭到诟病。
可若这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打心底不拿人命当回事,甚至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么大家便不会再说他什么,而是只拿他当个脑袋不大正常的疯子,并想方设法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钱——毕竟老话常言富贵险中求么。
可是这样的人虽然可怕,却又何尝不可悲。
口口声声要做主子,要摆布他人,要爬到万万人之上,其实早已连一个正常的人也不会做,甚至早已不再把自己当成个“人”看。
把话讲的再坦白些,现如今裴怀恩活着是为了报仇,可这仇却偏偏报不干净,或者说有朝一日即便报完了,裴怀恩也再不能如寻常百姓那般,抬起头来重新开始——因为裴怀恩与他李熙还有些不同,他李熙摘掉祸星帽子之后是皇嗣,退可守,进可攻,但裴怀恩却是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
然而也正是这种无法更改的认知,却又令裴怀恩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痛苦,也更疯狂,最终令其被迫陷进这样一种无法自控、几乎永无解脱之日的泥沼,自此与仇恨二字相伴相生,再也挣不开了。
只不知裴怀恩在如愿报了仇后,还会做什么。
李熙想到这里,叹了声气,他提着衣袍弯腰钻进轿里,动作越发熟练了,第一次觉得裴怀恩身上这些坏脾气,或许也不是真的讨厌到令他不能忍受。
李熙在晋王府中耽搁的时间不长。裴怀恩原本正窝在轿里仔细地擦着手,见李熙按时出来,面上便显出来点满意的笑,抬眼说:“都问明白了?”
李熙便点头。
经裴怀恩这一问,李熙的思绪重又从裴怀恩身上飘回到他自己身上,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在这一刻卸下了千金重担。
“问明白了,原是我想的错了。”李熙没有再提夏炳,而是如往常那般挨着裴怀恩坐下,肩膀稍稍往裴怀恩那边靠,摇头说,“我原猜想晋王是因害怕父皇当年的那句戏言,方才对我有所忌惮,不愿见我回京……可是我错了。”
裴怀恩闻言就转过脸来,但没说什么,只听李熙继续对他道。
“晋王费心设计出这许多波折,首先要除掉的是舅舅,杀我,不过只是因为他想一箭双雕。”李熙把裴怀恩的右臂抱了个满怀,又把下巴枕上裴怀恩的肩,阖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厂公,我不是祸星,从来都不是。从始至终,舅舅并非因我而死,桓水城并非因我而破,长澹也并非是因我才遭战祸。”
“……”
裴怀恩一时无话,只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李熙的头顶。
在这几个皇子中,晋王的猜疑心是最像承乾帝的,所以如果晋王从一开始想除掉的便是邵家军,而后才是李熙,那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最近这两天,李熙似乎对他越发亲近了,有时甚至不必他说,便愿意主动拱过来抱抱他,或是如猫崽卖乖那般贴着他的鼻尖蹭一蹭。
可他近来对待李熙,分明不算好。
尤其是在他一时兴起,接连往李熙那里面塞进六七颗夜明珠之后,他原本以为李熙会和他闹脾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抱着他打盹。
身旁猫儿这样乖,倒叫人忽然失了些动手折腾的趣味,反而有些心软。
偏偏李熙此刻似是心情极好,嘴里一点没闲着,竟又自顾自说起他们早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厂公,我忽然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恩怨很分明,也没在心里把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奴才看。你给他们那些钱,实则是因为害怕自己发起怒来无法自控,索性就依着长澹律法,给他们每个人都提前备了‘烧埋银’吧。”李熙懒懒地眯着眼睛,指着自己脑袋说,“但这分明就是你情我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也早习惯了你脑袋不灵光,平日里为求财,心中对你有怕没恨,所以厂公,若你日后被人杀,多半只会是因你这张从不饶人的嘴。”
裴怀恩不知轿外那护卫又和李熙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闻言只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对此论断嗤之以鼻,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律法还说杀人该赔命,我可没赔。”裴怀恩有点无言地摇头,皱着眉说,“这世间之事,不是我杀人,便要人杀我,所以小殿下可别以为甜着嘴巴哄我这几句,就能劝我对你父兄放下屠刀。”
李熙听了就笑,笑意淡淡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但他在笑了片刻后,很快便又接着说道:“没劝你放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了,阁老说做佛陀掉头发,要变丑的。”
语速很慢很慢,听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令裴怀恩没来由的嘴角一抽,余下半句狠话直接就被卡在了嗓子眼,没能得着机会说出来。
须臾起了轿。摇晃间,李熙很熟练地换了个能让他更舒服的姿势,索性从半抱改为彻底拱进裴怀恩怀里去,又伸手抓着了裴怀恩的衣袖,倒头就睡。
“厂公,我一夜未眠,这时见到事情了了,方才有点睡意。”李熙口舌含混地嘟囔,闭着眼,“总之闲话醒来再叙,让他们把轿子抬得平稳些,到了地方再喊我。”
裴怀恩:“……”
这小崽子,好像已经学会怎么在他这里反客为主了。
可……
裴怀恩垂首淡淡扫了眼李熙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闷不吭声地默许了。
不必另外吩咐,这顶软轿便被外面那些轿夫们抬得很稳。裴怀恩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已然有些年节时的喜气。
倏地起了风,裴怀恩放下帘子,随手解开自己身后的氅衣,把正靠着他补眠的李熙也裹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裴怀恩想。
从前压在他头顶的乌云正慢慢散去,天气这般晴朗,好像连刮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但是明天会更好。甚至于往后每一天,他头顶的天气都会这样好。
然后等到未来某天,待承乾帝驾崩后,这天下就变成了他的天下。
再然后……当他把他从前那些仇人全杀的七七八八,当他利用李熙把自己头顶的这些乌云尽数驱散掉,彼时他痛快过了,折腾过了,也站在高处看过自己脚底下的风景,他的心中便再无恨可依,也无甚留恋,他约摸也就该活到头了。
至于他原本打算攥在手里慢慢玩弄的这个“小奴隶”。
嗯,或许他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奴隶”,也该适时的网开一面。
只因他方才在晋王府中忽然想起来,既然他的人生是在二十七岁才见亮,那么等李熙长到二十七岁时,他便也该如那些曾经压在他头顶,却又不得不尽数散去的乌云般,在李熙头顶利落的散干净——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小崽子除了天生姓李之外,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讨厌的地方了,并不值得他为之蹉跎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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