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明景宸岂会不懂,想必这五十年来他每每想到此就自责悔恨,只把自己丧命的责任大包大揽地归结到自己身上,备受煎熬。
明景宸扶起他,宽慰他道:“晏温,往事已矣,我都不在乎了,你何须再耿耿于怀?你看,现如今我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这就足够了。”
老者听后立刻化悲为喜,边拭泪边应和说:“您说得对。”只是本该死了五十年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是个人都会疑惑,更何况明景宸如今的样貌和年龄与当年身死时除了过于清减以外,并无多大差别,这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
为此,老者忍不住问道:“王爷,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全天下都在传您被当今天子赐死,遗体还被秘密处理了。为此,属下去拜访过高玄正,他坦言说自己是亲眼见到您饮下鸩酒后咽的气,后来遗体被颁旨的钦差带走,他虽曾试图阻拦,还当面问过皇帝,却也什么都没探听到。您这些年究竟去哪了?为何……为何您的样子……”要不是明景宸能将外人不得而知的事详细道出,他都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这般奇异的事。
站在街道中央说了半天的话,明景宸余光里隐约看到另一边的小巷中似乎有人在那边探头探脑,想到他俩此时未免太过招摇,于是对老者道:“说来话长,我们先回客店,这事稍后再细说。”
回到客店,明景宸先去地窖将店家唤出,然后回到客房边等邹大的消息边把近一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大致说给老者听。
因为其中牵扯到与高炎定的纠葛,未免对方多想,他便说得真假半掺,只说自己被鸩杀后醒来就到了此方人世,被谭家小姐所救,后来阴差阳错下受了箭伤被镇北王带回了王府医治。因高炎定错以为自己是细作,为了打消对方疑虑自己便当起了他的谋士。前不久因为秋家之事得罪了他,所以逃了出来转而又遇到了邹大。
老者听完后,一边感叹明景宸死而复生的经历真乃闻所未闻的奇遇,一边唏嘘道:“当年您与高玄正互引为知己好友,那样要命的大事您都能托付给他,而且也是他见到了您最后一面。谁承想,您醒来后又碰到了他嫡孙,被他一箭射伤,这真是孽缘哪!”
因为藏着事,乍一听到“孽缘”两字,明景宸颇有些心虚。
晏温是他父亲亲信家的孩子,自小与他一块儿长大,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俩同吃同住,一起学武一起念书,亲密无间。长大后他继承爵位,对方也如他父辈一样成了自己的心腹,名为属下实为兄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认出对方的第一时间他就没想过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晏温对自己相当了解,明景宸确信即便中间隔了五十年,自己稍一皱眉对方也能看出点端倪来,所以他不敢在老者面前表现出太多异样,以免被对方察觉点什么。
于是明景宸只故作轻描淡写地虚应了一声,对他所说的“孽缘”不予置评。
且当下还有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需要确定。
明景宸关切地问:“晏温,当年我命你提前带了我大嫂母子避世隐居,不知后来他二人如何了?可有被朝廷搜捕为难?”
老者的神情有瞬间的龟裂,但他掩饰得极好,借由惆怅之情遮掩了过去,他道:“您去后,起初朝廷对阮夫人和小公子他们通缉了一阵,不过后来又突然赦免了,只把他们贬为庶民。不过……”
明景宸焦急道:“不过什么?”
“不过,他二人都已经先后离世……”
明景宸愣了片刻,一股酸楚翻涌而出,像是有人用闷棍在他后脑勺重重敲了一记,眼前一阵晕眩昏花,唇齿间蹿出一股铁锈味,身子晃了晃,他一把撑住桌沿,指尖用力到泛白,良久才问出口:“怎么死的?”
老者垂下头,“病逝的。”
“可有后人留下?”
老者抿了抿唇,快速道:“没有!”
明景宸双手从桌沿垂落,老者担忧地望着他,想上前扶他,一双手伸到半途又突然停住了,内心的愧疚、挣扎做着生死拉锯,许久才化成一句“对不起”后落下帷幕。
“是属下无用,愧对您的信任。”
明景宸忍下泪意,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归根结底是我害了他们。说是避世隐居不过是我安自己心的谎话,若不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又怎么会生病?即便生病,如果还在王府中,定能很妥帖地延医用药,又怎么会早早地去了……”
老者放在桌下的手紧攥成拳,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仍旧选择沉默。
他想,虽然这样让王爷很不好受,但起码……罢了罢了,有些事还是烂死在自己心里为好,如果让王爷知道了那些腌臜事,依着他的性子定要上帝京拼命不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单凭自己根本保不住他。
明景宸难过了一阵,又想起一事,“对了晏温,你们后来怎么样了?你与邹大那些人认识?”
当年,老者曾替他辖制着一批出身江湖的高手,“六王之乱”开始前,他让老者带着这帮人护卫大嫂母子离开,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在世的还剩下几个。
老者刚要说话,忽然两人都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老者倏地站起身,对明景宸做了个安静暂避的手势,然后独自掠至门前,反手抽出背后双锏,做出一个备战的姿势。
此时那上楼的一行人已经来到门外,为首一人“砰砰砰”地在门板上拍了三下,喊道:“任伯!景公子!”
听嗓音正是去而复返的邹大。
两人神情一松,明景宸又立刻朝老者任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泄漏自己的真实身份,对方点点头让他放心,随后开门放邹大以及身后五人进屋来。
邹大大喇喇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舒出一口气,问任伯:“您老怎么来了?”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心里门清,近年来,因为任伯年事已高,又在某些事上与主子有了龃龉,为此一直深居简出,基本不再出来亲自为主子办事。
刚才那些同伙跑来告诉他说任伯来了,他还吃了一惊。
任伯脸上早已不见单独面对明景宸时的外露情绪,只刻板着一张严肃的老态面孔撒了个谎,说:“上头见你们迟迟不归,便叫我走一趟。”
邹大笑道:“主子竟然还特意劳驾了您出山襄助,真不知道是因为过分看重景公子,务必要见到他这个人,还是觉得我们几个太过无能,耽误了他的大事?”
任伯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又道:“我在洛州碰到乔五他们几个,从他们口中得知你们回京的路线。算着你们正途径汀州,恰逢我刚收到消息,说汀州顾氏的几兄弟整顿了残余人马又联合了周边的几家势力要攻打司徒氏报仇。料想汀州马上又要乱起来,便赶来接应你们。”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
第145章 彼此试探
邹大道:“原来是这样,任伯真是宝刀未老,曲姑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您老竟还能单枪匹马地进到城里来,不惊动任何人。高!实在是高!”说着竖起大拇指对着任伯一脸崇敬之情。
任伯冷笑道:“你小子也别阴阳怪气,先想办法脱困才是正经。据我所知,目前城内外兵力悬殊,司徒氏败局已定,不出三日就会城破。出城的时机稍纵即逝,你可有什么打算?”
邹大摊手,“我能有什么打算,现如今不是有您老在么?单凭您吩咐就是了。”
明景宸听他们交锋了几句,暗道这个邹大不仅和那五个同伙关系不睦,似乎和晏温也有些龃龉,说话夹枪带棒的。也不知他们话里的主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连晏温都要听命于他,真是好生奇怪。
然而疑惑归疑惑,他并没有冒然出口询问,只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他俩说话。
任伯道:“外头攻城的既有顾氏的人,想来他家在汀州经营多年,即便不是真的爱民如子也不会像匪类强盗一般同意干屠城的勾当。只要能挨过城破时的兵乱,等城里张贴了安民告示、开了四方城门后,咱们乔装混在出城的人群里行事,自然就能万无一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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