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眼前这尊残破的雕塑,周身的彩绘剥落了七七八八,露出里头深一块浅一块的深褐色石胎来,使得本就可怖的邪神面容更为森然惊悚。
五十年前这尊邪神像还是站立的姿态,如今一只腿断了半截,不翼而飞了,整尊石像摇摇欲坠地歪斜在那儿,给人一种风一吹就要倾倒的错觉。
然而不论是当年站着的还是如今歪倒的邪神像,都让明景宸由衷地感到不适。
因为不论你处于神殿的哪个方位,那双猩红的魔瞳都像是能转动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凝视着你,监视着你在神殿中的一举一动,让人不寒而栗,着实邪性十足。
明景宸微垂下眼帘,不去刻意直视邪神像的眼睛。
随着时间推移,那种被妖异之物盯梢的错觉才渐渐消失。
明景宸想起五十多年前那个告诉他关于神庙来历和邪神信仰的妙龄少女,对方有着一头金棕色的浓密卷发,高鼻深目,瞳孔是极为罕见的墨绿色。初见时对方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裳,浑身脏兮兮的,但也难以掩盖她妩媚天成的美丽面庞,她笑起来格外得小心翼翼,谦卑中带着刻意的讨好,令人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女孩叫素光。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的那个素光——是他为这个女孩取的中原名字。
一时间明景宸被记忆的洪流淹没,站在神殿中央一动不动,这怪异的景象看在尾随而来的两人眼里,就像他被那尊诡异的邪魔塑像迷住了心智一样。
邹大有些心浮气躁,刚要进去探个究竟,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还有土石被滑腻的鳞片搅动的细碎声响。
窦玉吓得脸都白了,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悄声问道:“什么东西?”
邹大道:“好像是蛇。”
窦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得是多少蛇一起爬动才会有这么大动静,景公子不会是带我俩钻了蛇窝了罢?”
邹大也说不上来,他面色严肃,如临大敌,快速地将目之所及的地方查探了一遍,然后果断拽住窦玉的腰带,带着对方无声息地掠上了庙顶,身体匍匐紧贴瓦片以此隐匿踪迹。
他将碎瓦拨开稍许,从塌了的庙顶窟窿中窥伺下方神殿。
不想原先站在邪神塑像前的明景宸竟然不见了行踪。
窦玉伸长了脖子找人,几乎要将整个脑袋探到窟窿下面,被邹大捏住了后颈肉提溜了回去,他倒是不担心明景宸的去向,他们跃上庙顶的过程前后不过数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方绝不可能跑远,想来明景宸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躲在了神殿的某个地方罢了。
只过了一会儿,那种成百上千条蛇拖动尾巴在泥沙中逶迤爬行的响声比方才更明朗了,不知是否因为未知恐惧在作祟,身处庙顶的邹大有种被蛇潮湮灭的错觉。
若不是定力惊人,搞不好他会趋利避害选择临阵脱逃。
邹大用手捂住窦玉的嘴巴,免得这一无是处的家伙发出声音泄露了踪迹。
两人在庙顶一动不敢动,那“嘶嘶”的蛇群吐信声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钻进耳蜗,窦玉干脆闭了眼睛,打算眼不见为净,免得真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自己承受不住。
时间在魔音围绕中极度缓慢地朝前推移,邹大精神高度紧绷,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下方神殿,连声音戛然而止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随着消弭的声音,一位神秘人出现在了庙宇之中。
这人浑身上下裹着黑袍,教人分辨不出男女形貌,对方在邪神像前驻足,从袍服中伸出两只干瘦如骷髅的手掌于胸前合十,口中蹦出一串晦涩难懂的话语,嗓音低沉枯哑,依旧分不清性别。
邹大听出对方说的既不是中原官话又不是当地的戎黎语,不过看这样子应当是在虔诚地向信奉的邪神做祷告。
这时,底下又凭空出现一串脚步声,一个同样黑袍加身的人走进了神殿,他的身形看着要比先来的那个高大了许多,他并不出声打扰同伴的颂词,只耐心地等祷告结束,才将头顶的兜帽揭开,露出一张年约四十的纹着图腾的中年男子面庞。
他行了个礼后,用戎黎语称呼自己的同伴为“阏氏”。
邹大瞳孔一缩,对戎黎大汗的妻妾竟会于深更半夜在破庙私会男子感到格外震惊。
据他所知,如今的大汗是个好色之徒,拥有无数的女人,王庭内有名姓的有三十多个,其中被授予阏氏封号的就有十来位,就是不知现下这位究竟是哪一个了。
那个被称为阏氏的女人发出一声冷嗤,同样用戎黎语对男子道:“阿癸拏,多么可怜,你不曾从你躯体里流淌的血液中传承到本族的语言,你将神明赐予的本能丢失了,如今你与我有什么分别?都是注定要被神明降罪的可怜虫罢了。”
女人边说边将黑袍掀开,露出一头褪去了金棕色泽的花白头发,脸上沟壑纵横,老态龙钟。
邹大见到她的真容后不禁心生疑惑,这老妪看着比如今的戎黎大汗塔尔汉大了不止一点,怎么会是他的阏氏?简直匪夷所思。
阿癸拏虔诚地双臂交叉向老妪行礼后,道:“我称呼您为阏氏并非出于讥讽,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如今族中只剩你我,再过十来年,等你我作古,累世的血海深仇也就彻底不存在了。这是天神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您再反抗挣扎也不过是……”
老妪抬手给了阿癸拏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她恶狠狠地道:“你住口!你怎么敢在神明面前露出懦夫的嘴脸!”
阿癸拏被她一提醒,下意识地看了塑像一眼,那对赤红的魔瞳俯瞰着自己,似有暴怒的征兆,令他惊惧地打了个哆嗦。那种如影随形的凝视仿佛真的是邪神听到了他的妄语对他发出的一种警告。
见他还知道敬畏神明,老妪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些许,她换了个话题道:“塔尔汉怎么样了?”
阿癸拏回答:“他手臂溃烂得愈发严重,整日里被病痛折磨,只有馥蛇花熬的汤药能让他得到片刻安宁。如今他是一刻都离不得这种毒花了。”
现在塔尔汉不过只剩下一口气,在阿癸拏眼中不足为惧,实际上老可汗的死活对他俩来说无关痛痒,即便狼王立马死了,他身处的狼群也绝不会让便宜被旁人捡了去,既然得不到利益,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要他用馥蛇花吊着塔尔汉的命,这也是阿癸拏至今不明白的地方。
老妪尖利的指甲攥进了皮肉,“我就是看不惯他活得那般自在又死得那样容易。”她转头望着阿癸拏,眼底燃烧着不甘的怒火,“你永远不知道我当初放弃了什么才得到名誉、权势以及地位,可是因为塔尔汉,这些又化成沙粒从我指缝中流走。这些年,除了日益增多的皱纹,我心底的愤懑不断滋长,最终成了荆棘将我血肉缠绕,我听到神明的呼唤,要我将塔尔汉加诸于我的痛苦在他死前全部奉还回去,如此我才能安然死去,否则即便被秃鹫带上苍穹,我的灵魂也不会解脱。”
老妪的执着,阿癸拏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苦笑道:“您都说了,您和我都会被神明降罪,那神明怎会再次垂青于您让您死后到达天穹呢?”
“您与我合该下地狱才对……”
第91章 明月素光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对死后下地狱的惧怕,老妪浑身抖如筛糠,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平静下来。
她继续道:“塔尔汉发布了王令,只有取得那个中原王爷头颅的人,才能成为他的继承人。塔尔汉活着的儿子都是自视甚高又蠢笨不堪的家伙,只要他们不自量力地去挑衅,迟早都会被收拾个干净,再等塔尔汉死了,戎黎就彻底乱了。可我没想到,那个中原王爷也是个废物蠢货,竟然跑到了大漠来,还这么容易就落到了大王子和右贤王手中,让我的计划落了空。”
阿癸拏对她天真的想法感到很无奈,但因不想再和自己唯一的族人争吵,他只能保持沉默,等老妪辱骂发泄了一通后,他才道:“晚间塔尔汉已经决定,明日傍晚就要在广场上处死那个中原王爷,用他的头颅作为祭火的燃料,告慰诸天神明。”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