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面色一黑,仿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深海般的绝望和寒意笼罩其身,几乎就要窒息。
秦太监起先慑于明景宸那技惊四座的一刀不敢上前,可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若不阻止等天授帝转醒过来或许不会把对方怎样,但自己这些宫奴决不会好过。想到这儿,他再顾不上害怕扑到明景宸脚下,声泪俱下道:“陛下服了仙丹神智不清,您有什么话要说也得等他清醒过来才是。陛下可是一国之君啊!求您给他留几分颜面罢!”他边说边脱下衣衫为衣不蔽体的天授帝遮掩。
明景宸环顾四周,只见大殿之上,舞姬乐师早已作鸟兽散,连原先作陪宴饮的方士们此时不是躲在桌椅下瑟瑟发抖,就是在刚才的逃窜中绊了一跤两三人滚成一堆,正全无形象地痛叫不休。
先前的声色迷离、歌舞升平转瞬成了满地狼藉,明景宸像是一下被抽干了力气,原先要训斥要劝诫的话也无心要说了,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吓晕过去的天授帝,颓然地离开了大殿。
“陛下——陛下——”秦太监掐住天授帝人中仍不见他转醒,急得一脑门的汗,“来人!快传医官!去把医官全部传到这儿来!”
一阵人仰马翻后,天授帝总算被几个力士抬回了寝殿安置在床榻上。
因皇帝常年待在揽仙台,太医院在此处也安排了人轮值,所以医官来得不算慢。医官轮番请了脉又一同斟酌了副稳妥的药方,等一碗药汁灌下去后,天授帝才悠悠苏醒了过来。
可他已然忘了方才的事发经过,只面容枯槁地躺着,连话都说不利索,像是凭空老了一二十岁。
秦太监心急如焚,就怕皇帝年纪大了一时遭不住有个三长两短,那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好日子才是真的到头了,“陛下究竟如何了?你们倒是拿句准话啊!”
三名医官为难地打量彼此,他们虽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夫,都知道所谓的仙丹害人不浅,但他们个顶个都是人精,知道皇帝宠幸方士,指望有朝一日吃了丹药能举霞飞升当神仙,且对方刚因得了一炉仙丹而大肆庆祝,若是在这个时候对皇帝说,您吃的仙丹流毒不浅,无异于是当众打了他的脸,焉能好过?
所以三人都精明地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还为了彰显他们的用心和高明,掉了半天书袋子,说了许多文辞古奥、医理高深的话。
秦太监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打断道:“旁的不必多说,咱家只问你们陛下何时能恢复如常?”
为首的医官支吾了半天,才道:“陛下年岁大了,平日里不知保养龙体,这次想要好全还得慢慢调养。”
秦太监在宫里混了几十年,还能不清楚这些医官的德行?听了这话心不由地一沉,正待追问,忽见躺着的天授帝哆哆嗦嗦地伸出一根手指,从嘴里艰难地蹦出字来,“唐……唐……仙……唐……”
秦太监不愧为天授帝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宦官,仅凭语焉不详的几个字就猜到了对方的用意,此时也管不了其他了,忙一叠声地吩咐小太监去传唐仙师。
几个医官一听天授帝要传方士,非但没有不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能多来几个冤大头一同担责任,真是再好不过了。
唐仙师来的很快,他着一身御赐的广袖袍服,上头绣着三川五岳以及仙鹤、孔雀等珍禽,头戴金玉制成的莲花冠,手持拂尘,再配上一把飘逸的美髯,还真有些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之态。
他一过来起先也和医官们一样先是对天授帝一番望闻问切,只是最后却不是开的药方,而是直接让身后跟随的道童取了一小瓶所谓的仙露要让天授帝和着玉屑一同饮下。
秦太监道:“凡是陛下要入口的东西,都得先让人试毒。”说着就要招专门试毒的小太监过来先行尝一尝这仙露。
谁知天授帝已然急不可耐,咿咿啊啊地摆手示意,显然是担忧仙露难得,舍不得分出去一口从而便宜了他人。
秦太监见此只好亲手接过装仙露的瓶子,服侍天授帝喝下。
说来也是神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天授帝的面色就显而易见地红润了起来,已经能坐起身来流利地说出完整的话,简直与方才精神萎靡的模样判若两人。
唐仙师的神乎其技让天授帝对他愈发信重,不仅当场赐了许多金银珍宝给他,还许诺来日要下旨封他做桓朝的国师。如此圣眷隆恩让唐仙师春风得意,嘴上更是只捡天授帝爱听的说,把个老皇帝哄得通体舒泰。
为此他腰杆子都比来时硬挺了许多,想到方才因为那个年轻人的闯入差点在御前失了颜面,便忍不住上起了眼药,“陛下,您服用了长春不老丹本该百邪不侵,只是一来时间尚短,仙丹来不及完全克化发挥出效力,二来刚才殿中的妖祟,道行高深,您尚未真正羽化得道,虽是真命天子,但凡胎肉身难免受其影响,才会招致神魂离体,意识不清。方才您服用了仙露,但终归治标不治本,若放任那妖邪继续在此作祟,恐此地永无宁日,会再次祸及龙体。”
秦太监眼皮跳了跳,忍不住偷觑了唐仙师一眼,他没料到这方士一朝得意忘形竟连宸王都敢编排了。
若是换作平时,天授帝保不准已经勃然大怒,明景宸是他年少时的明月光、心上痣,是他早已逝去的年华青春和尚未攥在手中的绮梦,容不得旁人亵渎分毫,可这回听了唐仙师的话却始终沉默不言。
秦太监侍奉了他多年,对方脸上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见他如此,便知天授帝恐怕已经记起了方才宴会上的事,想起宸王如何让他当众出了那么大的洋相,可谓是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
果然天授帝阴鸷地对他道:“派羽林卫将今日在大殿中的宫奴、舞姬、乐师全部处理干净,一、个、不、留!”他阴恻恻的目光投射在身上,让人不禁背脊发毛,秦太监料定天授帝定然也想过要把自己这个知情人一道收拾了,毕竟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的丑态被旁人窥伺到。至于最后为何又放了自己一马,或许是念在自己还算得用,或许是等着将来秋后算账,原因究竟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死里逃生的秦太监战战兢兢地出去传话,自然错过了天授帝与唐仙师后续的交谈。
第209章 几欲作呕
薛苍术绞干帕子敷在明景宸额头上,嘴里喋喋不休挖苦个没完,“你这又是何苦?刚才那一刀要是能让狗皇帝身上少块肉也就罢了,你不仅没伤到人,还把自己气病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可劲地折腾,你是嫌自己在阎王那边留的案底不够多么?不如我现在就在你死穴上扎一针,一了百了来得好!”
明景宸的脸苍白若纸,因为病痛眼眸中含着点点水雾,眼尾因为高热如同抹了胭脂,绯红迫人,让人凭空生出想要把这点乱红揉碎的施、虐欲、望,“去岁因为伤病我功力尽失,可刚才在大殿上的那一瞬间我像是又回到了受伤之前,感到经脉中有气劲流窜,仿佛一招就能隔空取人首级……”想到这儿,他又感到一阵后怕,但凡当时有丁点差错,恐怕那把刀劈中的就不是发冠而是天授帝的首级了。
薛苍术拍了拍他的脸,冷嘲道:“那不是你的错觉,说明这几日我新开的调养方子对你颇具效用,你体内的毒已经清除了不说,身体机能也在慢慢复原。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如果你不想这变成一时的回光返照,就务必把我的医嘱当成圣旨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但凡再有差池,就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救不了你。”
像这样的话明景宸这几日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刚才他在大殿上因一时气急运了功动了武,甫一回来就力竭病倒了,知道是自己理亏,但每天重复听相同的唠叨,是个人都会觉得心烦。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双眼微阖,昏昏欲睡。
薛苍术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真想拿最粗最利的针将人扎成刺猬,只是见他面容憔悴,像朵流失了养分半枯萎的花,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只能靠在心底扎小人解恨了。
薛苍术又给他把了回脉,正思忖着是否再添改上两味药才好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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