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一黑,顾不得非礼勿视的原则,指着那人脊梁骨就是一顿臭骂。
起先天授帝和那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天授帝还笑呵呵地吩咐宦官稍后寻医官给师大人开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后来不知哪句话突然命中天授帝痛处,前一刻还笑着的天授帝怒而暴起,朝着师文昱心窝就是一脚。
可怜的师大人一腔忠君爱国的热忱被这记窝心脚跩凉了大半,他想痛斥天子,嘴却被堵上,他想爬到天子脚下,又被几名力士拖着扔进了天牢。
不出半日,天子的御令就下达了,要革了他官衔,上百斤大枷,游街流放,遇赦不赦,永不录用。
这还是因为士林文官联名奏请让天授帝退了一步后的结果。
说到此处,师文昱捶胸痛哭,再次怒斥天子荒淫,社稷垂危,真是声泪俱下,令听者动容。
明景宸移开目光,视线落在马车内壁的纹路上,瞳孔中似有波澜,却一闪及逝,若不是高炎定始终关注着,都不会发现他这一刻的心绪起伏。
马车辚辚前行,这一段路愈加颠簸,师文昱靠坐着,一连叹了五六声。
他抹了把脸,沉痛地说道:“老夫自小饱读诗书,学的是匡扶天下,济世安民的道理。想当年还是一介白身,老师带老夫去拜访您的祖父玄正先生,那般非比寻常的学识风采令人折服。老夫自那时起就将玄正先生视为楷模典范,虽没有他那样‘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本事,但也始终恪守本心,抱着濯污扬清、为君分忧为民请愿的理念读书为官。可你们看看当今朝堂天下,官法滥,黎民怨,贼做官,官做贼,究竟是谁之过?”
高炎定没有应答,也知师文昱说这番话并非是为了有人附和自己。
他遥望远方,此时暮色照着大地,染红了荒芜的农田和倒塌的民房,本该千家炊烟、万家灯火的时刻,却只有乌鸦披着黑色的羽翼在奔走啄食。
师文昱道:“现下比之当年六王之乱的事态还要危急千百倍,当年有你祖父玄正先生力挽狂澜,如今又有谁能有如此胆魄和才智荡浊涤清,还天下太平?”
高炎定听后用一种悠远又发人深思的语调道:“寄希望与他人,非明智之举。与其期待一个没有着落的英雄贤才,不如以自己血肉为枪矛,励精图治,创四海升平。”
师文昱欣赏他的壮志,可要做到这般谈何容易,他越想越悲愤,朝着愈渐西沉的金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天不假年予玄正,悲哉!惜哉!”
明景宸睫毛颤动,他挣扎着直起身,也不看正愤慨高呼的师文昱,只盯着车外高炎定的脸,眼神专注又执着,“你是高玄正的后人?”
【作者有话说】
文案中的祖父总算被提起啦 瞧把我们小宸激动的,当场表演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36章 祖父玄正
“正是。”
竟然连云州高家是高玄正的血亲这件天下皆知的事也不知道。高炎定眉心微皱,这人知道祖父,却不知自己是祖父的嫡孙,好生奇怪。
见他俩也提到高玄正,师文昱露出追思之情,道:“遥想玄正先生当年,著书立说,在学问才情上冠绝天下。恰逢六王起兵谋逆,玄正先生披甲上马,助天子平六王之乱,生擒宸王,上京献俘,立下不世之功,到后来封王爵、配享太庙,达成了天下读书人的毕生夙愿,此等经世之才,堪比圣人先贤。”
师文昱年纪不小,可一谈起偶像,满腔的热忱和激情不比那帮年轻书生少多少。他整个人一扫颓唐,面上荣光焕发,话语中饱涵了钦佩、羡艳,就连自小听多了祖父事迹,耳朵都生茧子的高炎定,都不经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感慨来。
“平逆贼,擒宸王……”明景宸喃喃低语,忽而轻笑出声,他躺了回去,用胳膊遮住脸,“怎会有这样的事……”
谁能想到自己眼一闭一睁会来到这个怪诞荒谬的五十年后,当年高玄正在镜庭湖生擒了他而封王,而今自己又被他孙子一箭射成了个病秧子。
真是世事如棋……
天色渐暗,碰巧沿途有座废弃的茶寮,高炎定便决定今晚在这边将就一夜。
他们生了篝火,煮了一锅热汤,配着馒头窝窝凑活了一顿。
珠云单独生了簇火,又把药罐子从马车上搬下来,将油纸包着的药材倒进去加上水,用蒲扇小心掌着火候。
等煎开后,她端着药碗坐到明景宸身旁,道:“公子,好歹吃点东西才好用药。”
明景宸掰了点馒头塞进嘴巴,潦草嚼了两下吞咽进去后便没有下文了。
珠云见他手上的干粮只缺了那么一角,顿觉头疼。
她眼神乱瞟,企图寻找援手,可高炎定和师文昱坐在另一边正相谈甚欢,无暇理会这边。
入了夜,除了轮班站岗的亲卫,其余人都早早睡了。
明景宸睡不着,他揪着衣襟,明明心脏仍在胸腔里跳动,可却像被剜去了大半只剩空荡荡的凉意。
他睁着眼睛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有种事与愿违的悲痛不甘把他困在茧中。
好在这样孤独荒凉的夜晚,睡不着的不单单只有他一人。
师文昱白日遭遇了一通惊心动魄和慷慨激昂,晚上就有些失眠,加上酒瘾犯了,酒虫在骨缝里钻来拱去,闹得人更加难受。
于是他索性坐起来一边烤着火一边回想在帝京酒肆喝的那些佳酿滋味来聊以慰藉。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砸吧起嘴,没想到被高炎定听到了。
他扔了个酒囊过来,师文昱晃荡了几下,听动静里头还剩不少,他一喜,赶紧拔了木塞轻嗅,顿觉酒香醇厚,尝一口颊齿留芳。
“好酒!”师文昱朝他竖起大拇指,接着大口畅饮了起来。
酒意正酣,外加天际一轮明月,看得师大人诗兴大发,他本就是饱学之士,能出口成章,此番遭遇又让他积压了无数情怀,急需发泄。
不出一刻,他便即兴吟了三首,字字珠玑,璧坐玑驰。
高炎定诚心赞道:“好诗!”
师文昱谦虚道:“是王爷的好酒所致。”
高炎定并不接话,只抬头遥望明月。
良久,便听师文昱苦笑道:“现如今天子整日厮混于揽仙台,老夫有时气不过,便会想些离经叛道的事。要是气狠了,连玄正先生都一同埋怨上了。”他这话玩笑成分居多,加上高炎定知道他为人,便没做计较。
师文昱又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子随意一抹嘴,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玄正先生能狠下心肠,会不会当下的局面会有所不同,起码天子不会像如今这般荒唐可笑。”
明景宸偷听到这儿,有些云里雾里,但高炎定听懂了师文昱的意有所指,不过对于这番言论,他无法苟同,“天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莫不知者。天授帝的过错不该责怪到旁人身上,有没有那些人,都改变不了他骄奢淫逸的本性。”骄奢淫逸……
明景宸想到自己陪着还是太子的兕奴在毓华宫读书那会儿,兕奴聪慧机灵,虽然偶尔贪玩时常耍孩童脾气,可他敏而好学,寒暑不辍,让自己在日薄西山的腐朽皇朝中看到了点中兴的希望。
不该是这样的!
当今坐明堂的天授帝绝不会是他的兕奴!
明景宸痛苦地抓住脑袋,往昔种种与眼前现实交错着如同走马灯在脑海里闪现。他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谁,也许那些为王为逆的记忆都是自己的幻想,亦或者自己正深陷在庄周蝴蝶中还未清醒。
所以何为真何为假?而今究竟是天授六年还是五十六年?
明景宸想了一夜。无果。***师文昱无处可去,只能暂时跟着高炎定他们赶路。
第二日晌午,根据那名探子的指路,一行人总算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荆南城外的土地庙。
然而没想到他们终归仍是晚了一步,土地庙里只有灾民,没有薛苍术的踪影。多方询问才得知,今日一早有官差来抓走了薛神医,说他是承平道派来蛊惑人心的妖孽,要拿他去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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