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姊(64)
“白云观?”苏穆凑过去嘀咕, 林简则重重点头,正是这会儿的功夫,来人就已经转过身来,惊道,“你们当真认得这衣服?”
“怎么不认得,除了你们白云观,枋州城谁还会穿这种衣物?”林简惊讶了一瞬,倒也反应过来,几乎是要忍不住,便要直接去拽人家的前襟,“我说你一个小道士,怎么偏偏要和那帮人狼狈为奸。”
“阿简。”苏穆提醒他,又指了指这人手脚上的镣铐,林简撇撇嘴,再没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却被拉着往更偏的地方走。
“你做什么?”林简作势要揍人。一想到居然是白云观的道士在为非作歹,他心下便有些不舒服。碰面有一会儿了,他看得真切,看其面皮,不过是二十左右,或许还未弱冠也说不定。而且分明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眼下却怎么看都不顺眼极了。
“刚才有人。”小道士开了口,声音带着些许的怯怯,“之前来送粮食的,许多人都被抓,你们也快走,免得引火烧身。”
……
一上来便做了恶人,林简也有些尴尬,他正准备呵呵干笑,倒是发现对方还一直盯着他看。
“我脸上沾着灰吗?”林简下意识去蹭脸,然而对方却还没移开眼睛。猝不及防地,丢来一个问题,“公子可认识林都尉?”
林简蹭脸的动作一顿,碾得生疼,苏穆原本还查看四周的情况,此时却也立刻便停了看过来。
“我姓苏……名叫苏丹。”小道士被盯得打了一个激灵,有种想要把畚箕一扔就跑的冲动。
“苏丹?”好在苏穆很快反应过来,“那份状子,是你帮林恬把名字写上去的?”
“是。”苏丹小鸡啄米般点头,脸上沾了讨好的笑意,被林简一瞪,又缩了缩脖子,“这位公子和林都尉有些相像,想必就是她幼弟了吧。之前她与我说过,有一个同胞的弟弟。”
“什么幼!”林简低斥一声,末了后知后觉去捂脸,他只是在脸上做了简单的修饰,又没有易容术那么神奇。想来对方能问出是否知晓姐姐的身份之前,已经有些把握了。
“阿姐她现在如何?你可知道她的下落?还在这营中吗?”理清这些,林简登时便变得不耻下问,心下被紧张填满,却还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来。
“道长不必惊慌,看你这副模样,应当也是被胁迫才留在这里。我们冒险来这里,也只是为了知道林恬的下落。”苏穆追了这句,苏丹给听得有些发愣,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您是,苏大人?”
林简把手心都攥出了汗,一瞧对方,却显然还是不明状况的,他暗暗咬咬牙,下一刻,果真见对方扑过来,似是要抓苏穆的肩,“林都尉说她留了那帕子,一定会被你查到,或许能循着查来这里,果然……”
“帕子?”不只林简,连苏穆也僵了一瞬。好在也只是片刻,他立刻便反应过来,“那帕子是她自己留在客栈的?”
苏丹本以为终于盼来了救命恩人,见这二人一愣一愣的,心口的位置登时便有些发凉。
当下只好含糊几声,林简一看不对,只好硬着头皮蹭过来,“小道士还是先说一下阿姐吧,她那边怎么样了?”
片刻之后,林简的脸登时便憋出青白之色。
苏穆做了要时刻过来捂嘴的准备,免得他一激动,就把三人的行踪都给抖了出去。
“整件事就是这样,大家的安危,都要仰仗两位公子了。”苏丹弱弱做了总结,又缩了缩脖子。
林简把苏穆的手虚虚推开,然而两人挨得很近,苏穆甚至能感觉到清晰的颤抖传过来。
“你偷偷炼丹被阿姐抓到,被她误以为是细作,所以准备躲在田里把你抓住。但是安慧那个奸贼却以为阿姐也知道了田里的秘密,所以不惜追进城把她抓来,如果不是因为你替她求情的话,她现在可能都生死未知。至于修远,是因为姐姐在知道此事便报备给了赵大人让他裁决,却在调查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修远作为人质被抓来,伯通呢,纯属是被连累了,发现无用之后,还被拿来试药。”
林简咬牙切齿地把前面的废话做了一番总结,最后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个小道士,为什么要在营中偷着炼丹,这要是被抓住了,非要狠狠挨上一顿军棍不可的,对吧。”
“我本是观里的道人,又哪知道一次外出就会被强征投军啊。”苏丹挺了挺胸膛辩解,见林简还是怒气冲冲,声音又低下去,“关键是你长姐非要揪着细作的怀疑不放,那安将军却把一次两次的巧合当了真。不顾一切地逼人炼药试药,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其实那一时的兴奋和暴躁,不过是中毒的症状罢了。”
眼看着林简又提了拳来,苏丹可怜兮兮地一缩,竟是朝着苏穆的身后躲,“我一开始也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我赤手空拳,而那人把刀子架过来,于是也只能就范。等时间久了,有一些人被抓来试药,我见了,才大致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惜已经无力阻止。只是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想不通,他把那些兵士都驱于兴奋,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简越听越糊涂,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蒙进了鼓面之中,只好强行恢复了些如常的神色,“既然阿姐、修远和伯通都在这里,那么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还有赵大人,难不成也被控制住了吗?”
“他们都被关在帐篷里,但是具体在哪里,分押还是分别在一处,我也确实不知。如果不是我对于那些人还有些用,或许我们的境遇还要再难一些。”
说到这里,苏丹明显便低落起来,静了一会儿,连林简自己也觉得有些脸热,“我是得知了姐姐的事一时情急,不当之处,还请谅解,待出去之后……”
林简这句话还未说完,苏丹便连连摆手,有些惶恐的模样,苏穆先前一直静着,这时倒探出些身子来,“那那份状子呢,又是因为什么?我记得当时,拿状子的人已经在被追杀了,包括我们在来的路上,也可能是遇到了同一批,这才无意间确定了你们就在这里。”
“状子……”苏丹明显有些迟疑,闭了闭眼,嘴巴抿成一条线,“当日我和林都尉被抓,事情刚刚闹起来的时候,正是农忙之后,有城中的百姓进来送粮食,被这营中的奸贼所忌惮,所以都被害了。”
“然而没想到这只是开始,后来进来的人,有些直接被拉进去来试药。见了我,都如同见了转世的仇敌一般。起初我还只是认为为虎作伥的下场就应该如此。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观里也遭了非议。那些被强行灌药的人有些成功逃亡,去了京城。后来枋州城内,便有一些流言,强行加在了白云观的头上,说是妖道横行,我本就是被派来的帮凶。我至此才知道是为什么。”
“至于那个拿了状子的人,正是一开始便遇害的其中一人的兄长,他找了一些城中的乡绅和读书人联名,我知道了这件事,便把林恬的名字也加上去了,只是无心之事,有哪里知道会落入你们手中呢?”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林简正懵着,困扰了多日的疑惑被通通解开,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轻松之感。
好在苏穆很快反应过来,“营中被歹人所持,赵大人和林恬都是敌我未明,所以道长添了那名字,恐也是为了以后的翻案做准备吧。”
苏丹被说中了心思,立时去挠头,带出些浅笑,“林都尉乃巾帼英雄,本不该遭此横祸。”
“那劳烦道长费神把我来过的消息告诉林恬和赵大人吧,请他们早做安排。”
“你?”苏丹挠头的动作一顿。
“嗯,只说是我一个人。”苏穆应了声,林简还愣着,就被拉着往外走了。
☆、屯田案
临了半个时辰的字, 废纸摞了几张, 林简也觉得心下实在有些难以恢复平静。
苏穆坐在书案的另一侧, 林简一抬头,发现他那边文书已经封好,眼下正在上着火漆。
“这个你带着, 去找驾部的王大人,他看了信之后,就会知道应当如何。”苏穆把文书往过递, 林简伸手接了,发现有更多的疑惑涌上来,“驾部的?王大人?”
“嗯,必须要亲手交到他手里。你若是不便, 可以让父亲带你同去。早在父亲还在营中的时候, 他们便是旧相识了。”
“嗯嗯,好。”林简连连点头,心下却是一慌,等他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的手, 已经抓住苏穆的指尖,“我总觉得,事情好像不只是把阿姐他们都救出来这么简单。否则你何必强调是一个人去了那里, 又何必,还这样兴师动众的,把信交给王大人, 驾部主管兵马,总不是我们自己的事,还能劳烦到的吧。”
“阿简。”苏穆顺势把他的手握住,眼神也没敢有丝毫的闪躲,“苏丹说他不懂安将军要把兵士驱于兴奋是为了什么,可是在军中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又不惜派出杀手妄图斩尽所有的知情人,总不可能是于朝廷有利的事。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想要练出一股乱军,为他所用,至于他最终要做什么,我不敢去想。”
“他要造反?”苏穆一再缄默,林简却是毫无避讳。他被自己喊出来的这一嗓子都吓得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苏穆,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末了,又赶紧笑笑,“应该……不大可能吧。”
“总是要提防这种最坏的可能,否则后果将难以承担。”苏穆把掌中的手紧紧握好,又推了推那文书,“阿简的任务,便是把它交到王大人手中。至于去留,本该由你自己决定。若是真走到最坏的那一步,那么营中的处境,只能是更糟。”
“好,预留一天的时间给苏丹通知阿姐他们,等后天天一亮,我就出发。”林简把文书接过,本有心放在心口处的前襟里,手上一顿,还是放在了书案底下。眼下的情势本就危急得很,他实在不想再徒添一大堆的紧张了。
随后两人便各自做事,林简回头又去临字,一刻后,手上一抖,最后的一笔,便划了出去,晕了有小半张纸。
苏穆看得真切,心下一跳,还未来得及说话,林简便抬起头来,盯着他,眼中染着一丝光亮,“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温温的、湿漉漉的,带着怀疑与挣扎,笃定和绝望。
苏穆被这样盯着,却是笑了,“阿简很聪明,已经猜到了,对不对?”
他笑得扎眼,又凑过来,林简恨恨一推,喉咙里的颤音险些压不住,“你亲口说。”
“我奉命调查这个案子,本就应当孤军深入。苏丹虽答应把我来过的消息传给他们,但相信的,恐怕只有你长姐一人。赵大人即便肯信我,也必须有实际的东西握在手中才是。他有独子尚且被扣在营中,绝不可能听一句传话,便冒险配合我们。我留在营中与他联系,倒也不是只为了争取他个人,他在营中任中郎将,虽受些限制,总归不是没有任何旧部的。若是说动他了,王大人再领兵过来,倒也可以算是来个里应外合。”
苏穆把这些原原本本地交代了,林简起初呆着,又恨恨给了他一拳,“这赌注……且不是都压在了他头上,若是他不肯呢?宁愿慢慢周旋,也不肯孤注一掷。”
苏穆俯身过去抱他,林简一个没绷住,眼角便湿了。他只觉得脑袋有些晕,昏昏沉沉地,只朝着一处抵。苏穆顺势把人抱得更紧,凑在他唇边亲亲,“总归是有人要孤注一掷,若他不肯,便只能由我来了。”
温暖而潮湿,带着浅浅的悸动。
林简被这一吻激得颤抖,他顿了顿,还是没舍得在这人的唇角咬下去。
第二天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走在大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淡蓝的天。
主街很是繁华,店铺和小摊鳞次栉比。
两人玩了一个尽兴,末了进了一家糕点铺,挑了满满的一堆,林简还要去拿,被苏穆敲了手背,“宠孩子不能太过,这些就可以了。”
林简缩回手去,笑得眉眼弯弯,“好啊。”
他们像是寻常的夫妻,在外面待了几天,然后临近回家了,给家里的孩子带吃食回去。
把苏穆送到官道的时候,是一个日光融融的午后。
在转过身的那一霎那,林简本以为自己要哭的。
然而走出几步了,他去蹭眼角,发现干涸得厉害,白花花的日光晃得他有些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