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言危行(196)
第一次见到楚衣,是在寝宫中。生来双目失明的公主被圈养在柔软皮草丝绸铺设出的宫殿里,她长到十岁都未曾踏出过这座宫殿半步。
所有人都将她视为脆弱的珍品——需要呵护照顾,除此以外,什么也不需要。父亲会经常来看她,却总因为国事繁忙留不长。
在楚衣来到这座宫殿之前,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不是一片驳杂,而是五彩斑斓。
宫殿里其他人都排斥楚衣,不允许她靠近,但泽兰常常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察觉她的到来。
她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泽兰听到那些宫女们说,被抓回来的蛮女和她们长得都不一样。
宫人年纪差不多,十五的楚衣在宫人中尤为扎眼。肤色不白,也不施脂粉,那双脚很大,像是赤足在地上跑过很多回,生得粗糙野蛮。
泽兰摸着自己的脚想象生得很大的样子,心里偷偷羡慕。她要是生着那样一双脚,是不是就可以跑得很远了?
“你没有去过外面吗?”
泽兰听见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声音,寻常普通,听不出粗糙也听不出野蛮。
她知道那是楚衣,罩在宽大衣袍里的身体往那边倾斜了一点。有时候泽兰甚至会怀疑,这样层层叠叠的衣物也是限制她行为的一种手段,她根本无法独自拖着衣服走动。
“她们不让我出去,说是会受伤,听她们说,受伤会很疼。你是从外面来的吗,可不可以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听见了脚步声,楚衣的声音在更近的地方响起:“外面的天空很大,天是蓝色的,太阳挂在空中,是红色。”
泽兰面上露出迷茫,蓝色,红色,在她耳中都是没有具象的词汇,她不知道其中的区别。
冰凉的东西贴在脖子上,泽兰瑟缩了一下,冰凉的东西还是没有移开,她抬起手想去碰,楚衣在旁边说道:“感觉到了吗?蓝色,是凉的。”
泽兰伸手碰到了那冰凉的东西,手指却一痛。她感觉到有什么从痛的地方涌了出来,一时吓得愣住,茫然无措。
一只手牵着她往痛的地方碰,温暖的液体沾到了手上,楚衣又说:“暖的,就是红色。这就叫受伤,你现在知道疼是什么样了吗?”
泽兰不知道楚衣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其他宫人见到她的时候都发出了尖叫,口中说着自己该死,不该把公主独自落下,害公主被利器割伤。
泽兰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心里对楚衣生出一种恐惧,与之共生的是好奇和靠近的渴望。
楚衣如同那片割伤她的利器,也将重重包裹她的束缚破开。她妄图将这道裂缝撕得更开,似乎可以藉由此窥见天光。
她想与这异类更近一些,因为她也是这深宫中的异类。一个被圈养的象征物,看不见,那些暗地里的窃窃私语便听得更清楚。
楚衣开始接近她,和她越走越近,宫人们的劝阻换来的是她的厉声呵斥,那是第一次对她们说出重话,即便那所谓的重话只是一句:“走开!”
楚衣在旁人走后笑话她:“被圈养的人偶是没有资格发脾气的,因为你不知道下一次会喝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有没有被人唾弃过。”
泽兰不信她们会那么坏,明明所有人都对她很好。
楚衣的笑声变得古怪:“对呀,反正你也看不见,你是尊贵的公主殿下。”
泽兰双眼空洞地朝着她的方向:“我不想当公主,如果可以看见,如果可以自由。”
那句话,泽兰说得很认真,却是心知绝无可能实现的情况之下的认真。
楚衣拉着她的手,将缠着麻绳的刀裹进她的手心里:“你发誓,说不定我会可怜你。”
泽兰的犹豫只因为疼痛,她惧怕疼痛,但她还是在楚衣的笑声中割破了手掌。
不知道楚衣做了什么,泽兰在几日之后突然能看见了。她看着面前陌生的一切,心中只有恐惧。
身边守着的人口中发出了楚衣的声音,泽兰盯着她看了很久。
那是一张有些平常的脸,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她的复明引来了父亲长时间的停留,泽兰希望为楚衣谋得奖赏,告知了父亲是楚衣帮的她。于是楚衣被父亲带走,之后的几天都没能回来。
再次见到楚衣,却是在不久后的祭祀大典上。楚衣身着异服,站在祭台中央。那身装扮简单到极致,与周围那些人身上重重包裹的礼服截然相反,不像泽兰见过的任何一种。
身旁的宫人说,那是蛮夷之地的装束,楚衣是蛮女,她要求穿着本族服饰进行祭祀。早已灭亡的部族,穿着那样的服饰难道就会归来不成?她还不是屈服于大国威严,为国主祈福。
身后人的嗤笑传入泽兰耳中,渐渐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只依稀辨别出“国运昌盛”、“君王永驻”、“长生永乐”之类的话。
祭祀之后的国主开始扩张军队,对周边的侵略逐渐增多,次次告捷。胜利煽动战意,最后演变成四处征战,侵占他人领土越多,越是野心膨胀,战事似乎没有停歇一刻。
泽兰坐在深宫之内,她能看见东西了,却依然不能看见这世间。她眼前只有这一片宫墙,和方寸的天空。
楚衣晃着她那双自然生长的脚,笑着说道:“快了,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世事如同风云变幻莫测,国主战死,都城被破似乎只在朝夕之间。
武将明昭闯入宫中营救公主,带着公主和一部分宫人离开。在他的运作之下,泽兰毫发无伤地从暴军中脱困。
泽兰坐在马车里,不敢回头看一眼从出生都不曾离开过的皇宫。
她从未想过离开这座宫殿是以这样的方式,那一年,她十五岁。
楚衣跟随在她身边,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烧杀抢夺的混乱场面:“你的子民被杀了,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泽兰怔怔看着眼前的膝盖,抬起手捂住了脸。
她应当……她应当悲痛的。
那是她的子民,她是公主,理应悲悯。可她所痛苦的,是她根本无法承担公主的责任,她只想逃离这里,走得远远的,抛下所有与那座宫殿相关的一切。
“亡我国者,我必亡之。喜好征战杀戮者,使其死于征战杀戮。不配其位者,使其流亡。”
楚衣的声音像是诅咒,一字一句砸在心头。泽兰明白了什么,却像是失去了反抗能力,连怨恨都生不出来。
她死在了流亡途中,在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
可她又见到了楚衣,那个诅咒如跗骨之蛆,再度爬满她的身体。
听过泽兰的讲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戴玉玉看不得泽兰哭得可怜,将她带离安慰。
狄斫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毫不意外地看见秦霄蜀盯着他,好在张三鳣和高陵临时有任务,此时不在边上。
“你怎么想?”狄斫走程序似的问了这么一句。
秦霄蜀摇摇头:“我没听,没兴趣。你不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狄斫忍了忍,没忍住:“我让你留在这里,就是需要你一起分析!”
秦霄蜀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如果没那么刻意还是有一点可信的。
“按照泽兰的说法,楚衣就是当初召唤重九降临人间的人。”狄斫试着说出自己的看法,“那只眼睛又是怎么到楚衣手中的呢?”
狄斫认真思索,秦霄蜀知道他很想将那只眼睛从楚衣手中拿回来,可惜那只眼睛有着重九一半的力量,来硬的造成破坏太大,狄斫肯定不允许。
他只能打起精神,和狄斫一起“头脑风暴”。
“有人捡了漏。”秦霄蜀正色道,“我们在讹兽的建议下,取出他的双目,并未确定他的死亡。遭遇天谴身消之后,那双眼睛自然不受我们掌控,下落不明,看来就是在那之后有人找到了。”
“一只在陆道林的老鼠口中,或许是畜生觅食无意间吞下的。另一只出现在宫中,只能是人为。”狄斫忽然站起来,“那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