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15)
“知道了。”金麟儿耸耸肩,晃动背上背着的灭魂、却邪两把长剑。
金麟儿再一次印证了孙擎风的话,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没用的草包——他在武试里,被要求两手各提一桶水,扎马步半个时辰。但他咬牙强撑,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腿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
孙擎风站在远处看着,见金麟儿跌倒,没忍住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冲上前去。
但当他冲到最前方,又不由停下脚步,朝金麟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勉强。
金麟儿看清孙擎风的脸色,总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心里不是滋味,把掉在地上的木桶捡起来,盛满水,重新扎起马步。
片刻后,相继有人倒下。
不少人都放弃了。偶尔有人学着金麟儿重新扎马步,却已经不愿意把水桶盛满水。
唯有金麟儿这个实心眼的,倒下后又爬起来,虽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失去资格,但为了不让孙擎风看轻,他仍旧老老实实地把水桶装满水,重新扎好马步。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他总算是坚持了半个时辰。
主持试炼的华山弟子念完名字,落选的人相继离开。
不出所料,金麟儿落选了,依依不舍地转身向外走。
周行云追上金麟儿,道:“你等等。”
金麟儿回头:“师兄?”
周行云:“体格可以锻炼,武功可以修炼,但人的品性,却不是朝夕可成的。你资质不大好,但做事很踏实,我很喜欢。你先去那边等候,若是长老们最终选完,人数不够,我请他们再给你个机会。”
金麟儿高兴极了:“谢谢师兄!”
周行云笑着离开,又在落选的少年中挑出七八个,让他们留下等候。金麟儿听得旁人讨论,方知周行云来头不小,乃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名望,庐江周家家主的长子。虽然他只是庶出,但只要是江南周家四个字,就已经非比寻常。
此次华山派开门收徒,参选者共有三百五十二人,有一百八十九人通过文试,七十五人通过武试。长老们会在剩下的人当中,挑选出四十名外门弟子、十名内门弟子。
然而,等到长老们当面问过话,挑中的弟子,总共才四十三个,且只有三人被选作内门弟子。众所周知,外门弟子,向来跟随学有所成的弟子学武,只有内门弟子,能拜长老甚至掌门为师父,是华山武学真正的传人。
周行云同长老们谈了片刻,便把方才留下的少年们带了进去。
金麟儿长得不高,身材略显单薄,只不过跟孙擎风朝夕相处,将对方的军人体态学了个十成十。他脊背挺得笔直,神采奕奕,朝气蓬勃,就像年幼的松柏——若没有配上他这张奸猾的狐狸脸,定会人见人爱。
但是,此时他偏就是一脸奸猾像。
更可怕的是,参选的少年们为被选上,寒冬腊月里,俱穿着宽袍大袖,大袖鼓风、仙气飘飘。
金麟儿本想效仿他们,但孙擎风怕他在武试里摔伤,强行给他裹了缀着大毛领的乌布棉衣,戴上绑腿、护手,简直是浑身土气,在人群里“鸡立鹤群”,自然被晾到了最后。
大殿上空空荡荡,六位长老、十二双眼睛,全都盯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白面狐狸,似乎都觉得他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冬日昼短夜长,很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因是收徒的最后一日,华山掌门薛正阳亦亲临明月观。他看过新收入门的弟子后,见师弟们仍留在大殿内,独自穿过草木掩映下的凌空回廊,行至大殿侧门外。
薛正阳的发妻于三十年前亡故,他发誓终身不再另娶,隐居深山练武养气,如今虽已年过半百,两鬓微霜,模样却仍似四十岁的壮年人。
他身材高大,脸庞瘦削,穿一身雪青色鹤氅裘,双肩绣云鹤纹,戴玉扣太极巾,潇洒疏朗中带着一分狷狂,站在门边驻足回望。
回廊如卧龙蛰伏,廊间孤灯几盏,风中明灭。
薛正阳负手而立,听得大殿内传来一道干净的少年声音。
金麟儿:“义之所在,蹈死不顾。前辈觉得晚辈贪生怕死,这话说得很对。但您认为我不配学武,这又从何说起?”
执法长老张清轩掌管门派清规戒律,为人最是耿直,又是掌门薛正阳的师弟,地位比其他长老高。
他见一众师兄弟静默不语,只得上前同金麟儿说话:“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存亡本是一体,死何所惧?你看得不够通透,灵性不够,悟性不足,只怕与本门道法无缘。”
金麟儿听罢此言,思虑万千,决定放弃孙擎风教自己的办法。
“死何所惧?死,本就当惧。”
金麟儿抱拳拱手,道:“天地间,任何鸟兽禽畜,都不会自残自伤。唯人有灵,有精神在,方能舍生取义。此即是说,生乃万物所欲,死是万物所恶,义为人心中所求。是故,舍生取义也好,为义偷生也罢,都是为求问心无愧。我不想问心有愧,故愿舍生取义。
“但是,任何英雄都是血肉之躯,都惧死欲生。正因如此,舍生取义方才难能可贵。我非完人,不想隐瞒欺骗,故坦言惧死。只要有一线生机,我自当奋力一搏。若二者不可兼得,我自当舍生取义。
“书里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若一个人在能够坦诚,连坦诚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尽其性,从而求得大道?我坦言承认自己惧死,并非以此为荣,只是为了一个‘诚’字。”
张清轩觉得出乎意料:“你可真是个实心眼儿!方才的话,我且暂收回。读书明理,你算是做到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缘故?”
金麟儿摇头:“我是白海人,父母去得早,是大哥把我带大的。我读过两年书,但我所知道的大部分道理,都是大哥言传身教。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我眼中的大英雄。若是此番有幸拜入贵派,我想请师父们让大哥到门派里做帮工。”
“你操心的倒是很多!”张清轩摇头失笑,但笑着笑着,他忽然变了脸色,“天色不早,闲话休提。如今,我既已知道你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欣赏你的诚信,却不欣赏你的贪生怕死,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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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儿没有动作,他知道,自己几乎已经说服了张清轩。
眼下,张清轩正在给他出最后一道“考题”,目的是验证他的真性情。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正因为我是个境界低的小孩儿,才更需要不断求索,要前辈替天行道来教化我呀!”
他说着说着,紧张全无,竟用起对付孙擎风时惯用的口吻,道:“往后前辈责骂我,我定不能还口,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贪生怕死该骂,您说得都是对的。您就勉为其难,收下我吧。”
张清轩哈哈大笑,道:“你可入我门下。”
“多谢前辈!多谢诸位长老,多谢周师兄!”
金麟儿跪下,正要磕头拜师。
薛正阳不知何时已经走入大殿,在金麟儿前额贴地的一瞬间,站在了他的身前。
张清轩气得干瞪眼:“师兄,君子不夺人所好!”
薛正阳无所谓道:“拜了我,就是我的徒儿。谁让你在那生生死死的没完没了?”
张清轩学武时,与薛正阳同在前代掌门座下,关系非比寻常,旁人不敢说的话,他却敢直言,当场就跟薛正阳争执起来。
薛正阳看都不看张清轩,三两句就将他打发掉,一直盯着金麟儿看。
金麟儿被薛正阳注视着,陡然紧张起来。
他抬头望向薛正阳,见对方神情慵懒,但目光格外清冷,带着一种仿佛能洞察万物的睿智,一颗刚刚落下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直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眉峰微蹙,问:“你唤何名?”
纵是戴着幻生符,金麟儿也有种伪装被识破的错觉。
他咬了咬嘴唇,心想着,自己现下用的名字,是母亲为他起的小名,其实并不算作假,便鼓起勇气回道:“我叫薛念郎。”
张清轩笑道:“你也姓薛。”
金麟儿连忙补了一句:“我大哥长我十三岁,名唤薛风。”
“薛念郎。”薛正阳微微躬身,伸手将金麟儿从地上牵起来,道:“你随我过来。”
金麟儿跟在薛正阳身后走出大殿,来到风灯明灭的悬空回廊上。
幽微的火光模糊了薛正阳的面目,他负手而立,目视远山,问:“你背上所负,是甚么兵刃?”
金麟儿背着的,正是却邪和长。
这两把宝剑,均为上古时期越王勾践所督造,有着驱邪除煞的威能,后成为华山镇派至宝。三百年前,白海裂缝、万妖作乱,宝剑在战乱中遗失,机缘巧合下为孙擎风所获,与金光教教主各执一剑。
原本,按照孙擎风的意思,若金麟儿实在无法通过收徒试炼,便以这两把剑作“投名状”,谎称是在白海与薛灵云相识,剑为她辛苦寻得,请自己帮忙送回华山。
金麟儿心里不大愿意投机取巧,更不想让薛正阳得知女儿辞世的噩耗,所以,方才绞尽脑汁地在长老们面前论辩。
可眼下看来,薛正阳只怕已经认出宝剑,更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与孙擎风为黑白两道悬赏,必须避入华山躲开江湖纷争。
金麟儿思虑再三,道:“晚辈所负宝剑,正是华山镇派至宝,长与却邪。”
薛正阳:“从何处所得?”
金麟儿:“晚辈生在白海,偶然拾得。”
薛正阳叹道:“白海,青明山。”
金麟儿从薛正阳的一声叹息中,听出了隐秘的怅惘,再见他两鬓斑白,如霜似雪,实在于心不忍,咬牙道:“晚辈家道中落,辛苦糊口,常与大哥在山林中游走寻猎。我们在白海雪原裂缝边狩猎时拾得长,在青明山秋枫崖底采药时拾得却邪。经高人指点,得知宝剑为华山镇派至宝,趁此良机,特来归还。”
这话说得,可谓十分破罐破摔,等同于不打自招了。
薛正阳:“那位高人,如今身在何处?”
金麟儿泪目:“在山川湖海间,云游四方,快意逍遥。”
薛正阳:“你且离去,我不能收你。”
金麟儿没想到,薛正阳的洞察力竟这般敏锐,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就已将自己看透。母亲与薛正阳断绝关系,薛正阳是何等痛心?如今自己一出现,便给他带来了噩耗,又是何等残忍?
金麟儿心中无比懊悔,跪在地上,向薛正阳磕了三个响头,留下两把宝剑,道:“薛掌门,对不住了,我本不该来。宝剑物归原主,你、你就当没见过我,别太生气。”
不待薛正阳回话,他已起身离开,回首看了一眼,见薛正阳似乎有些颤抖。
“慢着。”薛正阳提着一盏风灯,两步追上金麟儿,将灯交给他,“夜路难行,我送你一程。”
金麟儿提着一盏孤灯,独自走在前方。
灯光破开浓黑的夜幕,勾勒出他孤独伶仃的身影。
薛正阳:“多大年纪?”
金麟儿没忍住眼泪,努力稳住呼吸:“正月十五是我生辰,今年刚满十六,算是成人了。”
薛正阳:“有何打算?”
“同我大哥相依为命,只求平安喜乐,但愿与世无争。”金麟儿说着话,大风扬起积雪,砸在他脸上,他冷得瑟缩了一下,又立刻挺直背脊,“我们在白海过了好几年,那里总在下雪,有许多柳树,有成片的杏花,是个很好的地方。但我们走得太远,很难再回家了。”
薛正阳不再说话,金麟儿亦保持沉默。
两人行至客栈,见孙擎风站在门前。
风雪很大,孙擎风一动不动,身上满是积雪。
金麟儿跑向孙擎风,忽然停下脚步,又跑到薛正阳面前,把风灯递给他,道:“掌门,夜间行路不便,你回去时走慢些。”
薛正阳看着金麟儿,摇了摇头:“明日午后,将灯送到华山上。”
他把却邪和长都还给金麟儿,道:“我在沐灵殿等你拜师。”
金麟儿被惊喜淹没,忘了答话,再回过神来想要致谢,发现薛正阳已经消失在风雪里。
他转身跑向孙擎风,跳到对方怀里,扯起嗓子干嚎:“大哥,我今天不打自招了,谎没撒成,你揍我吧!”俄而,又哭又笑,“你、你轻点,我明早要上山的。”
孙擎风一手提灯、一手提剑,用胳膊夹住金麟儿,带他走回房间,道:“算你运气好,老子腾不出手来。”
金麟儿抱着孙擎风,狠狠地亲了一口,道:“大哥真好!”
孙擎风无奈,道:“你小子没撒谎,被人给识破了?你这样正直,不似你爹,不似你娘,别真是捡来的。”
“我外公一眼就识破我了,我无疑就是亲生的。”金麟儿紧紧搂住孙擎风,像小狗似地,不住地蹭他的脸颊,“我不像他们,可我像你啊。”
孙擎风:“胡说八道!”
是夜,金麟儿甚是欣喜,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他钻进孙擎风的被窝里,原原本本地将一日经历都告诉了他。
孙擎风只有一事不解,问:“人固有一死,原没什么可怕。纵人人心中都有畏惧,但文试策论空谈即可,何故如此较真?”
金麟儿:“你不懂。”
孙擎风:“就你懂得多。”
金麟儿把脸埋在孙擎风胸口,道:“其实,我并不十分惧死。”
孙擎风把他推开,摇头笑了笑:“你还是没长大。”
金麟儿偷偷伸手,摸了摸孙擎风心口上的伤疤,道:“我真的不十分惧死。但是,我只要一想到你被鬼煞摧折的模样,我只要一从你身上闻见死亡的味道,我就觉得很害怕。”
孙擎风渐渐蹙起眉头,把金麟儿的手从心口挪开,转身背对他。
“大哥,我不是怕你。”金麟儿觉得“大哥”比“孙前辈”叫来好听,叫着叫着就不想改了,“一个人的生死很轻,再痛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活着的人的痛苦,却与孤独的余生一样漫长,甚至与日俱增。我只要一想到,你终有一日将从我身边离开,我就觉得很难过。你让我体会到,生的可贵,死的可怕,让我更努力地想要活着。”
金麟儿抱住孙擎风:“他们都不懂,你也不懂。爹娘去世时我还太小,当时悲痛,如今已能释怀。但是,当我从你身上认识到生死的时候,我很难过,不想屈服,我不想说一些违心的话,我不要向任何人妥协,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放弃我自己。大哥,你也不要丢下我,行吗?”
孙擎风不答话,直到听见金麟儿的呼吸变得平缓,才说:“行。”
他心里其实有些害怕,觉得金麟儿实在太会说话了,这孩子儿时就满口甜言蜜语,如今长成个小大人,说起话来,一字一句都能正正地戳在自己心尖上,让自己没办法对他说一个“不”字。
往后,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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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安家
“好冷, 我帮你焐手。”
第二日天光未亮, 金麟儿已经背上包袱,一手执灯、一手牵着孙擎风, 行在风雪间。
孙擎风被金麟儿的手掌“烫”得难受, 用力一挣把手收回:“走路看路, 管好自己。”
“大哥,你怎么了?”金麟儿见孙擎风又不理人, 当先反省自己, 思来想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得无奈地耸耸肩, 再次攥着对方的手。
北风怒号, 扬雪漫天。
金麟儿留心观察一阵,看孙擎风没有反应,便学着他的神情调笑道:“长大了,手都不让牵了哦?”
孙擎风对金麟儿怒目而视, 冷哼一声, 移开视线。
他总不能同金麟儿分辨, 说“老子早已长得不能再大了”,这话怎么说都不对劲。
金麟儿得意地笑出声来,比孙擎风走快一步,先行提灯驱开黑暗。
时辰太早,路上几无行人。
因是头次入山,加上天光晦暗难辨方向, 两人不时行错折返,走走停停,在路上费了些功夫。
不多时,云海翻滚,月落日升,金乌如一粒鲜红鸡子,破云而出时,万丈辉光如练。
金麟儿目睹壮丽景象,不知不觉间忘了赶路,牵着孙擎风跑到一处峭壁上观日出,只觉身在浮云上。
两人极目远眺,俯观日出美景,见群山为云海淹没,唯有山尖刺出云层,尽如竹笋林立。
景象奇特新鲜,霎是可爱。
俄而日光大盛,浮云流散、薄如细纱,在群山见缠绵飘荡,云层被光芒穿透,仿如天门洞开,有仙子于云海畔浣纱捣衣。
天地间金红一片,岁月光阴都凝固了。
及至红日升至半空,金麟儿才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已离魂出体,遨游了天地宇宙。
这短短片刻,好似千年万年,而当他转身凝眸,孙擎风依旧在侧,同样看着他。
如此一路行来,直到午前,两人才找到华山派的大门。
巍峨山门前,周行云临风伫立。
华山弟子,虽均修道,但并非全为道士。
弟子们同在一派,皆身着乌色道袍、头戴太极巾,仅以道号区别入道与否,以道袍双肩处所绣纹样区分内外门,外门弟子看肩头绣松纹,内门弟子绣云纹。
但是,周行云双肩上所绣的跟旁人都不相同,是与掌门薛正阳相同的云鹤纹样,代表着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鹤乃仙禽,由银线暗绣于肩头,随着穿着者的动作起伏,仿若振翅欲飞,别有一番出尘气质。
金麟儿生怕迟到,急匆匆地奔向周行云,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师兄久等!刚才日出,没想到山上竟又下起大雪,你冷不冷?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