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8)
孙擎风嗤笑:“老子被你烦了两年,活像过了二十年。”
金麟儿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很招你烦?”
孙擎风咳了一声,不答话,只道:“从前隐居白海,一日两日、十年百年,没甚分别。近来,忽觉光阴荏苒,一日日飞驰而过,堪比八百里加急。许是看你长大,觉得自己老了。许是两百年之约将至,自知离死不远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对着金麟儿的下巴吹了口气,吹走沾在上边的两根松针,继而移开视线,随口说:“非是嫌你。”
孙擎风的眸子里,映着汩汩滚动的泉水。
“我,我可以不长大!”
金麟儿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中,想着终有一日,自己将会与孙擎风因死亡而分离。而死亡,对于一个少年而言,仿佛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晕头转向。
他冷静地分析道:“地窖里有捆妖索、伏妖阵,石屋很安全,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那个游方道人胡酒,肯定就是傅筱,等到傅青芷姐姐把他带回妖界,我们就更安全了。若她带不走傅筱,咱们就去找来阴阳招幡,把妖怪困死在伏妖阵里。我好好练功,你就不会老;我喝一辈子血,喝恶人的血,你就不会死。”
可他越说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孩子话:“我不要长大!我不要你老,不要你死。”
听金麟儿那毅然决然的口气,活像是一只对着滚滚车轮伸出大臂的螳螂,英勇无畏,严肃认真,却不知自己多么滑稽可笑。
金麟儿的眼泪,在孙擎风手里聚成一窝,孙擎风把那些眼泪全抹在金麟儿脸上:“胡酒,我自会对付。莫说是他,纵是你想要我死,我也不会死。”
末了,他伸出两指,点在金麟儿眉心处的金色暗纹上,道:“我不死,黑白无常不敢取你性命。”
金麟儿抽抽鼻子:“真的?”
孙擎风失笑:“想你赵家先祖,白海总兵赵桓,纵横沙场,可谓一代英豪。五代金光教教主,征战鬼方,俱是威武不屈。你这第六代教主,怎如此贪生怕死?我可不想到了黄泉边,还听你哭哭嚷嚷。”
金麟儿又哭又笑:“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死。”
生平头一次,有人这样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在乎。孙擎风坐起身来,给金麟儿擦了把脸,手指抚过他温软的脸颊,舒朗的眉眼,隐约感到心痛,不禁放轻力道。
冷风刮过大地,蒙蒙细雨瞬间化作漫漫白雪。
孙擎风回过神来,忽觉心痛得越发强烈,胸膛上的刀疤下,好似有一颗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左冲右突,将要破体而出。
他忽然意识到,这心痛不是因为金麟儿,而是危险临近的征兆,捂住心口,一把推开金麟儿:“我体内鬼煞之气将要发作,快跑!离我越远越好!”
金麟儿见孙擎风满脸痛苦,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猛力冲撞,听到他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双脚就似长在了地上,不得挪动分毫。
“我不会丢下你,你等我回来!”
这状况金麟儿曾遇到过一次,知道该怎么办。这次他没有任何犹豫,提起长剑,转身冲入深林中。
他站在林间,发狠催动真气,额前那两片花瓣似的金色印记光华流转,一手按剑,听风声流动,突然睁眼,拔剑出鞘。
但见寒芒一闪,一头梅花鹿嚎叫着倒在地上。
金麟儿抛下长剑,把梅花鹿拖到孙擎风身边,跪伏在地,将脸埋在鹿的身体上,吮吸它的鲜血。
他浑身颤抖,像一头初次狩猎的幼狼,喝完了鹿血,即刻打坐运功。
孙擎风愈发躁动不安。
跟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相同,他浑身青筋暴起,双目通红充血。不同的是,他发作得更为剧烈,手上伸出了寸许长的坚硬指甲,猛然扑向金麟儿,用“利爪”抓着他的肩膀,如野兽般嗅探他的脖颈,像是想要将他咬死、撕碎。
孙擎风拼尽全力,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抑制住嗜血的冲动,面上肌肉不住地颤动抽搐如魔如鬼,一把掀开金麟儿:“快,跑!”
金麟儿被掀翻在地,运功被打断,生生吐了口血。但他不仅没有跑,反而连忙爬起来,死命地抱住孙擎风,贴在他耳边说话:“孙前辈,我绝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不论你是人是鬼,成了妖或入了魔,我都跟你在一起。”
孙擎风闭目摇头:“你……走……”
金麟儿毅然决然:“不,我是教主,我说了算。”
孙擎风已在崩溃的边缘,不由自主地把带着坚硬指甲的手,紧扣在金麟儿身后。
孙擎风利爪从金麟儿他的右腰侧,重重地划至左肩胛,在他背上,留下了五条血痕。
金麟儿始终没有呼痛。他只是贴在孙擎风耳边,告诉他,自己绝不会离开,永远都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金麟儿感觉自己几乎快要被冻成冰,孙擎风终于平静下来。
两人在山水间相拥,转眼间,肩头已覆满小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雪啦~好冷~注意保暖,求评论=3=
第11章 活法
听雪泉边的风波已过去半月,转眼年节已至。
除夕夜,边地小镇上万家灯火。杏花沟中,仍是一片黑暗,唯有风声穿林呼啸。
金麟儿泡完澡,从木桶里爬出来,胡乱擦干身上的水珠。布巾摩擦到背上刚愈合不久的五道伤痕,令他苦不堪言,头发湿漉漉的却懒得再擦,嗷嗷叫着钻进被窝里,扯来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灶台上,大锅里汩汩的白水冒着热烟,白胖胖的馄饨在沸水里翻腾。
孙擎风手里拿着把大勺,回头看了一眼,气势汹汹地挥勺,念叨着:“我让你先把衣裳取出来再洗澡,你怎又直接跑上床了?待会儿被子湿了,晚上被冻醒,可想别钻老子被窝。”
金麟儿裹得想个花卷,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今儿过年,你不能骂我。”
“我何曾骂过你?”孙擎风常常说不过金麟儿,于是,就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他用勺子推开水面上的白沫,将浮起来的馄饨舀到碗里,没好气道,“滚下来穿衣服!不然,老子真把你扔出去喂狼。”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磨磨蹭蹭地爬下床,从小榻上拿起孙擎风亲手帮自己缝改的新衣裳,边穿衣边学着孙擎风的语气说话。
他系上腰带,便道:“金麟儿,你的腰带系反了,赶快重新系,要不然我把你吊在树上让马蜂搭窝!”
他穿上新鞋,便道:“金麟儿,你连鞋都能穿反?快换过来,要不然我就把你赤脚放进烧红的铁锅里!”
他走向孙擎风,边走边摇头,叹道:“唉,金麟儿呀金麟儿,你这样蠢笨,哪有一丝一毫跟赵兄相似?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任教主!”
孙擎风面上罩着黑云,似将电闪雷鸣。
金麟儿闪身窜至孙擎风背后,从他胳膊下探出脑袋,望了眼锅里的馄饨,又道:“你问我,你这脾气像谁?自然是朝夕相处,潜移默化,像那个给你煮馄饨吃的人。”
“我说你……你!”孙擎风气得语无伦次,仿佛满脑袋黑发已经如猫儿炸毛似的竖起。然而,他一低头,正正撞见金麟儿扬着脸看着自己笑,哪还剩半分气性?只能认命地说:“你就气我吧!气死老子,咱俩共赴黄泉好了。”
人家里,只要有灶台、有炊烟,有烟火气,就会令人觉得温馨,不愿大声说话,只想沉默地快乐着,
金麟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孙擎风下巴上摸了一把,飞快地抱起自己的小陶碗,把碗端走放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好烫、好烫!”
孙擎风抱着个大海碗走来:“赶紧吃,吃完老实睡觉。”
金麟儿从自己碗里舀出来三个馄饨,放到孙擎风碗里,笑说:“希望你来年健健康康,没灾没病。”
孙擎风一口气将这三个馄饨全部吃下,嘴里嚼着东西,口齿含糊不清,道:“只要教主你不生病,本护法就谢天谢地了。”
金麟儿埋头吃了好一阵,忽然问:“孙前辈,你说你从二十岁开始修炼《金相神功》?”
孙擎风头都不抬:“半月前才说过,连这都记不住?”
金麟儿:“可你的模样,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
孙擎风漫不经心道:“虽不会死,有时,还是会老。”
“有时?我明白了!”金麟儿忽然想到什么,一激动,用力把刚放进嘴里的大馄饨咬破,汤汁溅到孙擎风鼻梁上,吓得抓起手边的抹布就去擦。
孙擎风已在爆发的边缘。
金麟儿赶紧说话,引开他的注意力,道:“历代金光教主得到上一任教主的传功以后,总要适应一段时日。这期间,他们修炼上或有不足,金印不得鲜血滋养,你就会像常人般衰老?”
孙擎风嘴里嚼着馄饨,略微点了点头,像是不太想谈论此事。
但是,金麟儿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令他难以心安。
金麟儿又问:“你体内的鬼煞,若破体而出,会如何?”
孙擎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金麟儿:“怎会这样?”
孙擎风嗤笑,像是有些无奈:“听闻,三百年前,鬼方初次同中原大战,全真道掌教丘处机,带领江湖人士抗击敌军。当时,无数冤魂鬼煞在战场上游荡,杀害无辜百姓。邱掌教耗尽心血,布下一个九重镇魂大阵,将它们镇压其中。”
金麟儿长大了许多,不再会被鬼煞吓住,但仍觉得心惊,吓得把勺子掉进碗里:“我也练功,我身体里也会有?可我从未感觉到。”
孙擎风叹了口气:“你不用怕。先前,为哄你练功,我骗了你。其实,修炼《金相神功》,体内不会聚集鬼煞之气。两百年前炼制金印时,发生了一个意外,令我不老不死,同时,极易聚集鬼煞。我活了两百年,在白海战场拼杀了上万回,能聚集多少鬼煞之气?它们若破体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金麟儿觉得难以置信,忽然想起赵朔,又觉得此事多了几分可信,道:“先前,我一直以为,父亲在杏花沟地窖里布阵,只是不忍看我因交出金印而死,多少有些自私。淡然,我没有轻视他,纵使他有私心,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我很想他。”
孙擎风:“你父并不打算毁约。他暗中布阵对付胡酒,是慎重起见。他从来都是个慎重的人,担心武林盟夺走金印,就狠下心来传印与你,牺牲自己掩盖金印的下落。我命系于印,他担心胡酒强行从你体内取走金印,让鬼煞失控,波及无辜百姓,故暗设伏妖阵。他是考虑到胡酒身上的变数,金印初成时,胡酒便离开末那城,不知意外发生,我又活了过来。”
金麟儿:“可武林盟的人,似乎还是知道了。唉,你不要太担心,或许胡酒会跟我们讲道理,大家一起想办法。”
“武林盟杀个回马枪前来寻你,我亦觉得蹊跷,但一时间想不明白。”孙擎风摇头,“另外,遇到傅青芷后,我才知道,夏晴柔的尾巴同胡酒相似,推测他们是同一人。若真如此,赵兄的慎重就太有用了。试想,胡酒易容混入金光教,定已知晓我的存在,但仍败坏我教声名,逼教主与武林盟为敌,必定另有所图。只是,你父母斩杀夏晴柔时,我不在场,你父亲又不曾见过胡酒,没能提早知晓此事。”
孙擎风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只觉无力,闭目沉吟:“算,太过复杂,暂且不提。”
金麟儿:“你前次发作,是因为我没有好好修炼?”
孙擎风摇了摇头。
金麟儿:“因为我不喝人血?”
孙擎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金麟儿叹道:“怪不得你平日里总是恹恹的,一定很难熬吧?都是我不好。”他眉头紧锁,说话间忽然露出惊喜神色,“你说,我能不能喝自己的血?”
孙擎风一口汤险些喷出来,道:“你脑子里装得全是瓜瓤不成?”
金麟儿愁眉苦脸,颇有些大人模样:“那该如何是好?”
孙擎风喝完汤,放下碗。
那碗里干干净净,一滴汤都不剩,冒着带有香料味的白烟。
“我知你自责,有些事,我早就想与你说。”
孙擎风以指扣桌,激出“咄”的一声,让金麟儿看向自己,道:“我幼时顽劣,从白海军中逃过两次,都被你家先祖,赵桓将军逮了个正着。将军把我带到战场上,指着那些被砍了双手,却仍负隅顽抗的人,告诉我:人,之所以为人,非以此八尺之身,乃以其有精神也。”
金麟儿:“精神?”
孙擎风长叹一声,道:“何为精神?想我孙擎风,虽武功卓绝、战功赫赫,但体封存着鬼煞,须仰仗赵家执印人饮血而活。我原本随父亲信佛,但不得不背负无数业障,常觉苦不堪言。两百年间,我若遇鬼方侵攻,则血战白海;若遇盛世太平,则郁郁等死。我的精神早已被摧垮,纵有人身而与鬼无异。”
孙擎风的只言片语,描述出了一个复杂的故事。
赵家人是戍守白海的将门世家,世代居于白海雪原。
两百年前,鬼方对大雍发起猛烈进攻,未免鬼方夺取青明山,以此为据点侵攻中原,赵桓将军选择相信狐妖胡酒,修炼须血祭的邪功。
当时,孙擎风住在青明山上的末那城。
他家境优渥,父亲信佛,乐善好施,家族很有名望,但他八岁就下山从军。至于他为何会不老不死,为何会成为金印护法,为何会同赵家人紧密相连,他从来闭口不提。
孙擎风笑说:“不愿饮人血的执印人,你是两百年来的第一个。”
金麟儿虽不知真相,但他知道,孙擎风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很苦。他露出挣扎的神色,痛苦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我太让你失望了。可我不能对同类痛下杀手。对不住,孙前辈。”
孙擎风:“我不是骂你,是要告诉你何为精神。你胆小,但面对数千人的围剿,你宁死不愿饮下人血。你软弱,可你宁让我伤你甚至于杀你,都没有在我受鬼煞摧折时离去。你是个仁人君子,饮血练邪功,纵然所饮非是人血,你心里头的痛苦挣扎,并不比我受煞气摧折好受。”
金麟儿极少被孙擎风夸赞,然而在此情此景,他心里半是快乐自豪,办是愧疚无奈,愁眉苦脸道:“跟你所承受的苦痛相比,我心里那一点难过,根本不算什么。”
孙擎风长舒一口气,道:“虽然,你想出来的办法都很蠢,但你从未认命。纵然满身鲜血,再做不成仁人君子,你对于仁义的追求,自始至终从未改变。你的精神,从未被摧垮。”
金麟儿挠挠头,略有些难为情,道:“我就是笨,没法想太多。”
孙擎风直视金麟儿,神情无比严肃,道:“不,恰恰是你让我明白了,赵将军那番话的含义。精神,是人的心里的坚持和追求,只要自己不放弃,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摧不垮、夺不走你的精神。有此一物,山不再高,路不再远,风吹不动,水浇不灭,如同雨打残花被碾成泥水,但幽香如故。我瞻前顾后、自怨自艾,你一往无前,心无杂念,我不如你。”
金麟儿:“哎?我……”
孙擎风:“金印已在你身,鬼煞在我体内,饮血练功,受鬼煞摧折,你我都不能选。但天下间没什么是注定的,你不愿饮人血,我愿意忍受苦楚,何妨试他一试,一起换个活法?”
金麟儿:“我不要你为我牺牲。”
孙擎风:“非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金麟儿:“我怕你不好受。”
孙擎风:“酒的妖法,能摧毁我的身躯,碾碎我的信仰,却不能打败我的精神。我知道何为绝望,就是我在白海雪原孑然独活的那两百年。幸而,我还知道何为希望。”
金麟儿:“何为希望?”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沉默不语。
金麟儿心里还是没底,支支吾吾道:“我……”
孙擎风:“你不信我?若信,就让我求仁得仁。”
金麟儿跑到孙擎风身前,张开双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声音闷闷的,道:“孙前辈,你真是太好了。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不老不死。”
“只要活得精彩,老死有何可惜?你不看那傅青芷活了数百年,却仍是个蠢货。”孙擎风脸上愁容消去,手掌按在金麟儿的后背上,隔着衣裳抚摸他背上那五条伤疤,“你就是怕死罢了,还疼不?”
金麟儿像个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道:“我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这等问题,往后你就不要再问,我也是要面子的。”
孙擎风看着金麟儿爬到床上,他的脸颊还是雪白可爱,双眼依旧乌黑灵动,但比从前高了、瘦了,依稀脱去了孩童的稚气,有了少年人的雏形。孙擎风想看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想看他老去,直至福泽圆满。
孙擎风收拾了碗筷,爬上床,盖好自己的被子,临睡前说:“人的精神不死,纵然身在炼狱,心中自有仙境。胡蒲苇易折,磐石难动。心有光明,孜孜以求,虽在刀山火海中,而永志不忘,蒲苇亦成磐石,此即是希望。天地浩大,无所不有,总能找办法,至少让你免遭鬼煞侵扰。”
金麟儿闷闷地哼了两声:“本教主不惧鬼煞,暂且允准罢。”
孙擎风嘲道:“还没睡着就说梦话了。”
这两个人在床的正中央划了条线,各自占据“半壁江山”,常年都是裹自己的被子,背对背睡觉。
此时,墙上的夜明珠,已被黑布盖住。房间里除了经窗口投至床头的白月光,再没有别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