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的色彩扭曲成一片昏暗的秽浊。乐园的画面明明就清晰地映在他脑海中,尖啸着、挣扎着,想冲破维度的束缚降临人世,可他的手不听使唤,与他的意志背道而驰。
他惊惶地沾取更多颜料,一层层涂抹遮盖,想将出错的地方粉饰过去。可是越涂抹,混乱的色彩越发浑浊,最终融汇在一起,沉寂成一片茫茫灰色。
他终于崩溃地扔下画笔,大声嘶嚎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痛苦崩溃的尖叫和画架翻倒的巨响声惊动了苍择星,她闻声赶来,推开画室的门,“发生什么事了?”
“我画不出来……”他语无伦次,满脸都是无助,企图向苍择星描述自己的绝望,“我怎么画不出来了?画出来的东西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手是不是出问题了?它还没有好吗,我到底要等多久?”
苍择星看见了掀倒在地面上的画板,目露诧异。
纸面上呈现出狂悖混乱的色彩,扭曲零散的笔触,根本看不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只能让人一眼感受到作画者混乱焦虑的心境。
“不急,应该快好了。”苍择星安慰道,“我再请医生来给你检查一下吧,肯定会没事的。”
“……手臂恢复得很好,按道理说只要不是特别精微的操作,都不会存在大问题。对画画应该没什么影响才对。”医生在看过片子之后,满脸疑惑,“具体症状是什么样的?”
苍择星说:“想象中的画面和最终画出来的效果完全不一样,他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不是应该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或者……”医生迟疑了一下,“带他去医院看看眼科?”
一系列漫长的检查之后,结果终于出来了。
“你自己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吗?”医生诧异地看着面前沉默寡言的少年,将一面镜子递给他。
他不明所以然地看着医生,医生示意他看镜子,问他:“能看见自己眼睛的是什么颜色吗?”
他看着镜像中自己的倒影,此时他的视线已经很难聚焦,用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汇聚到自己的脸上。但镜中人的面孔,被一片黑白色的光点遮挡晃花了。
他说:“我看不清。”
医生:“我知道……唔,你不要盯着自己的脸看,视线往旁边移,然后用余光快速地瞟一眼。”
他照做了,遮挡视线的黑白光斑也随着目光的转动移开,匆匆一瞥看见了自己在镜中苍白的脸,色彩格外灰暗。
他疑惑地回答:“棕……灰色?”
医生和苍择星同时沉默了很久。
苍择星小声问医生:“是色盲吗?”
“不,色盲一般都是先天性的。如果他小时候没有这种情况,后天发生的,一般都是病理性的色弱……”医生快速地在病历上写下就诊记录,“所幸颅磁共振的检测结果没看出什么大问题,目前就症状来说,大概率是视神经炎和虹膜炎。虹膜炎会有非常小的概率导致虹膜色素改变,呈现出虹膜异色的情况。”
苍择星:“他祖父是法国人,我也继承了绿色的眼睛。有没有可能是隐性基因遗传?”
“如果是遗传,在小时候就应该会显现出来……随着年龄增长的情况虹膜颜色变化的案例虽然少,也不是完全没有,现代医学对这个领域的认知和探索还很有限……”
“不过这个对健康没有太大影响,不去管它,先治疗虹膜炎和视神经炎。视野缺失和色弱,主要都是由它们导致的,治愈之后有可能会逐渐恢复。”
“虹膜炎和视神经炎?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压力过大,用眼疲劳和用眼不卫生……治疗的这段时间先让他休息一下吧,视神经炎可能导致视力丧失在数天内急剧加重,色觉尤其容易受到影响,病情继续恶化有一定概率会导致失明……”
他们的小声交谈听在少年耳中,让少年面露茫然。他们语速太快,他听不见交谈中许多一闪而过的词汇,只捕捉到了两个关键的字眼。
“色弱”。
“失明”。
苍择星缴纳完诊疗费用,回来的时候他仍然坐在原位。他仰头问她:“我要瞎了吗?”
“我以后还能画画吗?”
“别胡说。”苍择星说,“你只是病了,治好就没事了。”
“我跟不渡平说,除非我手断了,否则谁也别想阻止我画画,然后他打断了我的手。”他低声说,“我说右手断了也没有关系,我还有左手和双脚。只要我的眼睛还看得见,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就可以继续画画。于是现在,上天要收走我的眼睛。”
“我这辈子,是命中注定不能画画吗?”
“亲爱的,别这么悲观。”苍择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朝她笑起来:“没关系。贝多芬晚年失聪,不也照样坚持音乐创作,最终成为名垂史册的伟大音乐家了吗?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失明画家呢?”
“可是我还说过,除非我死了,我永远不会停止画画。如果我再继续坚持画画……是不是就该去死了啊?”
“苍行衣!”苍择星严厉地喝止了他。
见他闭上了嘴,她才再度将声音放缓:“别想太多,你只是太累了。回去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没事了。”
他紧紧抿着双唇,不再发出声音。
她以为他听进去了,或者说她相信她的孩子应该一如她记忆中的,和他小时候一样,足够理性而坚强。他们像平时一样回家吃了晚饭,他吃完药后向她道了晚安,一切都无比寻常。
直到半夜,苍择星被画室传来的巨响声惊醒。
画架和画板掀翻在地,水桶倾倒,浑浊的污水和颜料洒得满地都是。少年茫然无措地跪坐在这片狼藉中央,怔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苍择星深呼吸,平复情绪:“我告诉过你,医生叮嘱你好好休息,这样你的眼睛才会渐渐恢复。”
“我梦见不渡平了。”少年忽然说。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看着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陌生的东西,眼里充满了疑惑。他甚至没办法命令自己的右手五指按照他的意愿张合,那只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似乎并不属于他。
“他砍断了我的右手,然后要挖掉我的眼睛,说这样我就再也没办法画画了。”他努力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它抑制不住地战栗,"我一开始骂他,后来哭着求他不要那样做,他始终没有住手。"
苍择星说:“他不会的,他毕竟是你父亲——”
“我也曾经以为作为父亲他不会打断儿子视逾生命的右手!”他忽然回头朝苍择星咆哮。
他眼眶发红,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冷汗。苍择星停止了解释,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画面。除了乐园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所以我只能重新拿起笔。”他像沉浸在梦中,不断地喃喃自语,“可我好像被关在门外面了。我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怎么都想不起自己应该画什么,控制不了手里的笔。我没办法把乐园画成这样,妈,你能理解我吗?我宁可不动笔,也不能把它画成这样,这不是乐园应该有的样子。我无法描述它有多美丽,劣质的画技只会亵渎它……”
“我这辈子还能画画吗?”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身体变得紧张,语言混乱颠倒。
“如果我画不了画,我还能做什么?我活着还有意义吗?”
“没有乐园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没办法执笔的我,失去乐园的我还是不见寒吗?我到底是谁,真正的不见寒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还有什么脸,作为不见寒活在这个世界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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