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还挺有原则的。”这是自回到老家之后,苍行衣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他闷声笑了好一会儿,感觉压抑的空气都被不见秋逗得通透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不见寒在这里会怎么做?会宽慰不见秋,说她这个年纪已经画得很好了吗?但感觉他更可能真的会不考虑身份和经验的差别,大肆嘲笑不见秋稚嫩的画技,把妹妹气得哇哇大哭。
“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画得很好了。”收住了笑声,苍行衣对不见秋说,“趁着自己灵感还在的时候,想画什么就画出来吧。”
“别等到以后有足够的能力了,却忘记自己想画什么了。”
老家人一直担心作为前妻的儿子,苍行衣会为难舒云和不见秋。但出乎他们意料的,苍行衣不仅没有和他们起冲突,反而和不见秋相处得很好。
实话实说,面对正眼看他都不敢的舒云和才五六岁的不见秋,苍行衣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也能够理解不渡平再娶的行为,毕竟他和苍择星走后就改了姓氏,这在老家的人眼里看来,就已经表明他不再是不渡平家的人,而是一介外人了。不渡平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再娶新妇传续香火,也无可厚非。
孩子确实是再生出来了,但家中老一辈的人,都很明显地对不见秋是个女孩表现得十分遗憾。
苍行衣回来之后,奶奶甚至几次在不渡平的病床前话里话外暗示苍行衣,要不要考虑改回姓名,甚至隐隐有打算道德绑架他的意思。苍行衣每一回都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之后,不渡平终于主动阻止了奶奶这种行为,她这才悻悻放弃。
煎熬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转眼到了三月底。
那天不渡平忽然变得精神了不少,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说不定有转机,也许他的病情要好转起来了。然而到了晚上,情况陡转直下,即使依靠呼吸机,他也喘不上气来了,眼看气息奄奄。
当时苍行衣正在给不见秋讲睡前故事,不渡灵忽然闯进他们房间里来,红着眼眶说:“见寒,去看看你爸爸吧,你爸爸快不行了!”
苍行衣带着不见秋来到不渡平房中,屋里挨挨挤挤,站满了人。奶奶,不渡莲夫妻、不渡灵夫妻和他们的孩子,还有舒云,全都挤在床边,将不渡平围在中央。他们似乎知道这马上就会成为最后一面了,不忍离去。
见苍行衣前来,他们立刻将苍行衣簇拥在中央,将他推到床边。苍行衣抓住不渡平冰冷枯瘦的手,手背上全是针孔,皮肤已经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青灰色。
“见寒,”似乎知道来到身边的人是谁,不渡平已经灰暗浑浊的双眼微微一亮,“见寒啊……”
苍行衣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回答道:“爸,我在。”
“见寒啊,你的画都还在,爸爸一张都没有丢掉,好好地给你收在衣柜底下了……”不渡平吃力地握住他的手,“见寒,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苍行衣说:“我已经回来了。”
“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不渡平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意识似乎已经变得涣散起来,许久之后,又轻声问他:“见寒啊,画具都准备好了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很晚了,你早点去睡啊……”不渡平目光逐渐黯淡,声音越来越微弱,“明天考试,千万别迟到啦……”
他冰冷僵硬的手松开了,从苍行衣掌心里滑落,掉在床上。
他死了。
漫长的寂静之后,奶奶率先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不渡灵更是扑到病床边,抓着不渡平的手,一边哭一边大喊“哥哥别走”。不渡莲被丈夫搀扶着,哭得站不稳,跪坐在地上。舒云也抱着一脸茫然的不见秋,低声啜泣。
只有苍行衣站在病床边,神情怔怔。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歇斯底里的挽留,对他来说都变得很遥远,仿佛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他没有觉得多么悲伤,内心只是油然而生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甚至有些想笑。
眼眶酸得很厉害,鼻尖发热。可是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泪水,能从他眼角落下来。
在那些遥远模糊的哭丧声中,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回荡在他脑海里。
为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你没有在十五岁那个晚上对我说?
第614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八
葬礼持续了七天七夜。
在这片土地上,生和死都是不容轻忽的大事。在见识过这里的风俗人情之后,苍行衣总算明白不渡平为什么对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念念不忘,以至于那样坚持一定要在这里死去,在这里下葬。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发丧的乐曲声通过广播响彻了整座村庄。从睡梦中惊醒的村民竟无一人抱怨,打着手电筒、提着灯笼,来到不渡平家门口。
村民们和这一家人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其中也包括了不渡莲和不渡灵的夫家。女人们安慰着哭到崩溃的女眷,男人则将早已准备好的棺材和寿衣抬上来,有的挑灯走夜路去找做法的大师,有的负责联系送灵的乐队。
一切在乡亲邻里的帮助下井然有序地进行,苍行衣在他们中像个孤零零的外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他的任何干预。
他们就像一片深扎在这片土壤上的树林,根系早已在生长中缠绕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联结是如此紧密,无论背井离乡走出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运。
在乡亲们的交谈间,苍行衣才隐约意识到,曾经被他多么瞧不起的不渡平,在这座边远小村里,竟然有着如此崇高的地位,甚至值得用接近最高规格的礼遇厚葬。
他是第一个从座大山里考出去的大学生,老树上飞出的金凤凰。他也是家中肩负重任的独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独自在外漂泊,赡养家中的母亲,为两个妹妹筹备嫁妆,把关人生大事,为这个家挑起大梁。
他还是一名为人民勤勤恳恳服务了一生的公务人员,曾经为无数人排忧解难,得到过数不清的感激和锦旗。他为建设家乡、架桥铺路捐过大笔款项,虽然比不上那些乡绅老板,但也数目可观,贡献了自己绝大部分省吃俭用出来的积蓄。
许多事情,苍行衣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不渡平在身为不合格的父亲之外,还是一个那么值得尊敬的人。而他曾经犯下过的所有过失,都随着身死魂灭,一同烟消云散了。
财产的分配,也没有引起太多的争议。楚庭市的房子留给了舒云母女,存款大部分留给奶奶养老,剩下的由不渡莲、不渡灵两姐妹和舒云母女平分。苍行衣只带走了不渡平临终前告诉他的,收藏在衣柜底下的那些画。
临走之前他给舒云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说不见秋该读小学了,他已经让人打好了招呼,会安排入学的事情。舒云对他千恩万谢,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孩子。
返程楚庭市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三十一号了。
苍行衣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客厅冷冷清清,风穿堂而过,空旷一片。
他的房产很多,目前被他称为“家”的地方,是他自己买的第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位置在楚庭市中心,27楼的一个大平层,当时买它是因为苍择星说很喜欢它空中花房的设计。阳台这么宽敞,从上往下望去,风景一定很好,她可以叫朋友来这里打牌。
房子买下来之后,苍择星就没怎么来过这里。她自己的房子多到住不过来,而且比起市中心,有空更喜欢去城郊的庄园度假。只有苍行衣因为这里离公司的总部最近,为了方便,常住在这里。
房子整体装修是低调优雅的北欧风格,桌面干净整洁,地毯平整崭新,沙发上的坐垫甚至都没有一丝褶痕。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像布置好后就拿来展示给别人看的样板房一样,毫无生活的气息。
一本和这间房子格格不入的老旧文件夹,被放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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