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择星听不下去了。
她走到他面前,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画板:“但是从来没有人,规定你只能作为‘不见寒’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从来没有人认为你必须画画生命才有意义,也没有人说过你不是‘不见寒’,就不配活着。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偏执地这样认为的,是你把自己限死了,你脖子上的绳索,是你自己系上去的。”苍择星半蹲在他面前,从肩侧垂下的长发尾梢落在地上,“‘不见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你是‘苍行衣’。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活成‘不见寒’的样子?你应该成为的,是‘你自己’。”
“你想想自己的终极目的,不是将乐园传达给别人,让别人理解你所看到和所思考的一切吗?画画只是其中一种用来表达的途径不是吗?就算你不能画画了,你还可以写作,可以演奏音乐,可以讲述故事,用其他的方法继续你想做的事情。”
“可我还是想画画,”他呐呐道,“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如果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那就听我的吧。”
苍择星握起他的右手,双手合拢,将他的右手拢在自己掌心里。
“行衣,和妈妈做个约定好吗?”她温柔地问他。
他问道:“什么约定?”
“从现在开始,你只是‘苍行衣’,而不是‘不见寒’。”苍择星说,“我知道你一直很骄傲,有自己的坚持,可是那样太辛苦了,我不希望看到你一直逼迫自己,让自己累垮。所以从今天起,忘记和‘不见寒’有关的一切,只作为‘苍行衣’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要再用以身为‘不见寒’的标准去要求自己。你应该去尝试,允许自己去做从前‘不见寒’绝不会去做的一切事情,包括让自己不去思考与画画相关的事情,允许自己放松,允许自己退缩,也允许自己有做不到的事。”
“当然,我并不是让你放弃你自己的一切原则,只是在作为‘苍行衣’这期间,你可以休息一下。因为‘苍行衣’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不见寒’不可以,对吗?”
“直到你觉得你休息好了,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重新面对你所要追求的一切时,再重拾和‘不见寒’有关的一切。我相信到那时候,你依然能做得很好,甚至比过去做得更好——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他迟钝地望着她,似乎在思考,沉默了很久。
“听到妈妈的话了吗,行衣?”
苍择星朝他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试图将温暖传递到他身上。她感觉到少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从混乱中平复自己的思绪。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她的衣角。
“好,”苍行衣轻声回答道,“从今天开始……”
“我就是‘苍行衣’了。”
第600章 拾遗彼·苍择星·十四
从那天以后,苍行衣再也没有用过右手执笔。
在骨折恢复期间,他一直是用左手写字,坚持锻炼过一段时间,终于勉强能够像使用右手一样灵活了。没有再用右手执笔,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身份的提醒:他现在是苍行衣,而不是不见寒。
暂时地,他可以不以对不见寒的严苛标准,去残酷地要求自己。但是当下一次,他重新用右手拿起笔时,他就必须拾回所有属于不见寒的骄傲。
为了治疗眼睛,他又请了一个月的病假。
虹膜炎治疗起来倒不麻烦,坚持用药大约半个月就痊愈了。麻烦的是视神经炎,不仅严重影响视力和色觉,病情还有可能会反复发作。直到他回归校园,视力也没有完全痊愈,只是勉强达到不影响他日常生活的程度而已。
当他再次归位时,班级中的情形变得对他愈发严峻了。几乎所有同学都已经在这一个月中建立起了新的友谊,只有他因为长时间的缺席,成为了唯一的特殊个体,被同学完全孤立。
他清楚地感觉到,他走进课室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窥探的,轻蔑的,讥讽的,让他烦厌不已。
这些人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吗,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时间,拿来刺探无关之人的信息?
但每当他转头,去寻溯那些目光来自哪里,那些人就开始躲避他,如同躲避瘟疫。他们的眼神中酝酿着异常的厌恶和鄙夷,仿佛他身上满是肮脏的病毒,即便只是目光接触,也会沿着视线传播向他们。
在他病假期间,这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和他有关的事情。
但是他不关心,也不想好奇他们在想什么。跟他们说话和发生接触,都让他感觉恶心而窒息。
他和他们,彼此之间维持着微妙的规避与距离,渡过了短暂沉默的和平时光。
这种脆弱的平静,最终被击碎在那个下午的自习课上。
课室中没有老师看守,几个不想作业的男生在后排互相传纸条。他们将悄悄话写在纸条上,然后揉成一团,砸向自己想要传话的对象。
最后一排的男生朝前传纸条的时候,没有扔准,恰好砸在了苍行衣头上。苍行衣看都没看,将掉在桌上的纸团捡起来,反身扔向后座。
他动作极快,准头极好,后面的男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纸条砸中了鼻梁。男生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拍桌起身,巨响惊动了全班同学。
“我操你个婊子养的小逼鸭子,干嘛呢你?!”
全班死寂。
苍行衣怔住,从未想过能在一个中学生口中听见这么粗鄙的污言秽语,简直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我说,你他娘的就是个被婊子包养的鸭子!”男生继续朝他吼道,“你以为全班还有谁不知道吗?一个出来卖的贱逼,你狂什么狂?”
全班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这句话像一根燃烧的引信,骤然引爆了整个班级中的空气。所有人都哄笑起来,为他说出了大家不敢在公开场合说出的话喝彩,起立鼓掌。兴奋的大叫声和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组合成一只激昂的交响乐。
“听说他根本没有参加中考,是交钱进来读书的……”
“我开学那天就看见他是坐一辆豪车来的,开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女人……”
“开学一个月都没来上课,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游艇铁钉钢丝球……”
“竟然还戴美瞳来上课,老师都不管他的吗?那种颜色不可能是天生的,他开学来报道的时候明明还不是……”
“难怪他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我就说感觉他这个人不对劲的,原来是……”
“猜猜看他多少钱一个晚上?”
“别离他太近,说不定他身上有那种病……哎呀,光是想想都觉得好脏。他居然还有脸回来学校上课。”
苍行衣攥紧了拳头,霍然起身,对身后的男生阴沉说道:“道歉。”
“怎么,生气了?你敢做,就不敢听别人说?”男生笑得更加猖獗,“我偏要说,你他妈就是个出来卖的鸭子,我不仅要说,还要让全校的人都知道。”
“你和包养你的那个婊子,都是一路下贱玩意——”
苍行衣快步朝后走过去。
“吵什么吵?都在干什么呢?诶——”
巡堂老师的声音从身后门口传来,他已经听不见了。
沉重的椅子被抄起,重重砸在年轻的皮肉。他的身体看起来不像他的嘴那么硬实,才两下就开了花,蜷缩起来求饶。
尖叫声和怒骂嘶吼声像海涛,在他身侧滚滚而过。他忽然浑身轻松,觉得苍择星说的是对的,画不了画,他还有别的道路可走。至少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很有音乐天赋,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指挥家,手中指挥棒落下去,就能激起千层回音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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