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无涯垂下头:“他患了病,优钵华罗也治不好,在我来之时,他已经自己断了药,”他的声音很低,夹杂在竹海沙沙的风声中,似真似幻,“再加上一直将自己的灵力用来供养优钵华罗……”
夜见城,好似就为了靠近他的爱人,终于不再留恋世间,潇洒而去。
孙凌风道:“但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以为有你在,他会
再坚持一阵……”
“他是说过我来了,所以会坚持着陪我一阵,可……病来如山倒。”
病来如山倒。
九州修士这辈子都在求仙问道,可求到最后,敌不过求情而亡的人的决心,敌不过生老病死,敌不过天人相隔的绝望。
许无涯没有进入凉亭,只是站在亭外凭吊,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听竹海的啸声:“仙君,地动将她的墓地毁了,我想将他俩合葬。”
那么大一片花海,在夜见城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化为白烟。许无涯甚至没来得及用灵力接替养那些娇弱的优钵华罗。
孙凌风实在无法见好友尸首,掩住面长长地深呼了一口:“好。”
接棺的人有序而来,他们将玉石棺移到马车上,最后运到画舫上。按照云顶仙宫历来宫规,这口玉石棺将会被画舫运到徐州东海边,举行了海葬后,再继续举办延迟的海祭。
但夜见城既然已经神陨,海祭便换人主持,孙凌风原本想支持许无涯主持海祭,许无涯摇了摇头:“我不愿搅和进云顶仙宫的私事……”
孙凌风不平:“那可是你父亲一手打理起来的宗门,如何算是别宗之事!”她一锤定音,“我以蓬莱仙阁阁主的名义担保,蓬莱仙阁全体上下必定推举你为云顶仙宫代理宗主,夜见城的海葬必须由你主持,六月延迟的海祭,也必须由你掌管!”
许无涯露出多日以来唯一的一个笑容,淡淡的,却足以叫人心神摇动:“多谢仙君鼎力相助。感激之情,无涯无以言表,唯有铭记于心。啊对了,这是家父离世前,托我转交给仙君的。”
他取出那株孙凌风送与他的优钵华罗,在交接时,一封信笺从许无涯的袖里乾坤中飘落出来。
孙凌风捡拾起来,却闻到一股雅致的香气,信笺已经拆封,上面留有夜见城的字迹,她心中疑惑,询问许无涯:“我能打开看看吗?”
许无涯点头。
孙凌风取出薄薄的信纸,见上面写着长而密的字迹,有斑斑的血迹遗落在书信纸页上,想来写信之人,已经是病入膏肓。
第一百零二章
吾妻阿莺, 携春入梦。
昨日见遣兴,玉树临风,满心欢喜。闻其名唤无涯, 生也无涯信有涯,剑尊惜弟子才德, 待兴如己出, 吾心甚慰。且兴携仙草,聊赠春意,拜于阿莺前,情谊不改。千言万语, 欲说还休, 遂作此信, 遥寄相思。
…
自云城一别,煌月入冥, 鸟弄桐花, 牵丝回魂,恍如隔世。形骸假、像容真, 身不由己、魂不守舍,登楼观星,戚骇世事,几欲撒手而去, 唯有友言:听风者,握世为友。世难以为友, 唯妻历历在目。遂恸哭不止。
日暮萧然,文思涸仄, 忽觉颈项曲折,意难随笔, 身坠深渊,病鹤长悲。九野钧天,六腑三焦,风虐雪饕,肝胆俱裂。欲寻阿莺玉轴,聊以慰藉,翻箱倒柜,不见断愁金卷,忐忑不定,茫然若失。念旧时狂言,勿失勿念,既得勿焦,原是天意不至人间。
吾妻阿莺,吾妻阿莺,若不群之鹤,衔吾冰心往人间,徒留城孑然一身,伶仃飘摇,日日心似刀绞。今分离数十载,城不负所期,幸染顽疾,日夜枕墓而眠,唯望梦中相会。黄泉路远,悬悬而望,恐妻责城姗姗来迟,携数里时花而至,翘首企足,盼阿莺绽妍矣。
至于遣兴,叹往事不堪,愧怍于兴,旦此残身,无以弥补,唯望九泉之下,佑其道途坦荡,缘盖围花。月自难全,世有断肠,聚散离合,天意难违。相逢恨晚。
夜见城绝笔。
…
“相逢恨晚、相逢恨晚……”孙凌风已是泪流满面,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只觉重达千金,她望向许无涯,有些担忧,“这封信,你看过了?”
这哪是什么书信,分明是夜见城早已准备好的遗书!
以他的身份若是自我了断,对不起云顶城千万百姓,但他心如死灰,所以选择了病死这一更为温和的理由。
夜见城早已知晓自己身患恶疾,所以拒绝寻医问药,只为了去九泉之下追寻许莺娘!
许无涯点了下头:“不仅看了,还因过目不忘,倒背如流。”
孙凌风心中一震,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将书信小心翼翼地折回信笺中,封存起来,还给许无涯。
她见许无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目送玉石棺被抬上画舫。孙凌风无法想象她内心几经波折,只能期望罗浮山宗的人早些从大孤山秘境赶来。
“我听罗桥生传音,说是你的师兄弟从大孤山秘境出来了,正往徐州而来。”
许无涯偏了下头:“他们可无事?”
“进入大孤山的几人没事,只是从妖族传来消息,妖族凤凰出了问题,神鸟毕方开了万鸦壶,险些同罗浮山宗开战……”孙凌风说到此处有些忧愁地拧起眉,“还有一事……燕似虞逃了。”
许无涯若有所思:“他能逃走,我并不意外。之前的参宿在天宫院来去自如,我便能猜到他能从秘境带走燕似虞。”
他顿了一下。
“仙君,可能听到我那六师弟的消息?大师兄有师尊看护着,我反而不担心,只是他……”许无涯转过身,涎玉风雷琴上的琴穗摇晃不止,“不瞒仙君,我近日眼皮直跳,心神不宁,有些担忧……”
孙凌风摇了摇头:“你的六师弟,是叫路和风吧,他的事我倒没怎么听居士谈起,消息大约是来自妖族的。”
许无涯嗯了一声:“那仙君,凤凰发生何事了?妖族又为何同罗浮山宗开战?”
“说是,凤凰失了涅槃之能,与梧桐树融为一体,无法飞翔,无法行走。”孙凌风的声音越发沉重,“虽然还活着,可也……”
半死不活。
等同于废了。
许无涯猛地转回头,眼前白光浮现,他握紧了拳头,想起良云生进入天宫院前所言——九州之下,隐隐有不祥之兆。
忍不住追问:“妖族,怎么说?”
“尚在商议,商议结果不知何时传回九州,总归叫人心神不宁,许无涯,或者,现在该唤你许遣兴了。”
许无涯似乎反应了一下:“仙君,您还是唤我许无涯吧,遣兴虽好,可听着不大适应,我总觉得您唤的另有其人。”
孙凌风应允了:“眼下还是将夜见城的葬礼举行了,其余之事,待剑尊抵达后再说不迟,有罗浮山的人在场,你接管云顶仙宫也方便一些。只是你的涎玉风雷琴,学得如何了?”
许无涯摇头:“恶钩追音,拨搭横死。想比过参宿,难。”
……
叶长岐与冷开枢抵达徐州云顶城,从移山填海中出来时,便是云顶城海边,涛涛白浪拍打在云顶城墙上,叶长岐愣了一下:“我还以为移山填海阵能抵达云顶城中。”
冷开枢道:“为师许多年没来过云顶仙宫,上一次,还是带许无涯回宗,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移山填海术的裂缝才开到了云顶城海边,而不是城中。”
叶长岐走到城墙边往下张望了一眼,坚固的高墙,高约数十米,海浪涌动,潮音阵阵,白浪拍打着岸边礁石,撞出细碎的白色浪花,他往后退了一步,一个高浪凶狠地打到了城墙上,浪花四溅,沾湿了他的衣物,随后才逐层退去。
许无涯当年想跳海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
两人正打算折身前往云顶城,却见城墙边有一条江河连接东海,而河床之上,一艘围簇着鲜花的画舫缓慢驶来,画舫上声乐低迷,与印象中的乐坊欢歌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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