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时光(129)
「…已经够了。」
正当我烦恼之际,塔矢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说过想知道。我根本什麽都没问,…为什麽要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知道我已经…」
「…塔矢?」
我以为…知道佐为的事可以让他安心一点,但为什麽他现在的表情会比刚才还难过呢…,这样的他让我却步,我到底应该怎麽做才能让他安心?
「…你的手机响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发出翁翁的声音。但我现在挂念着的只有塔矢,根本没有那种余裕。於是放任手机响着。
「快接。进藤。这个时间,对方一定有急事。」
为什麽他到现在还总是挂念着别人的事呢…。
接了电话,按下通话键,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牡丹夫人的声音,
「进藤君!父亲刚才因为心脏病发被送到医院急救了。现在正在手术中。我想你过来一趟会比较好…。」
第十八章 月下(下)
(光 side)
我有一部最讨厌的电影,
什麽改编自某个天才数学家的真实故事,
囊括好几个奖项的旷世佳作,
意想不到的结局,
…影片播完…留在我脑袋里的只有满肚子无处宣泄的气愤。
为什麽那些家伙非被归类为幻觉不可?
为什麽只能是精神分裂症作祟?
为什麽要被看不到那些家伙的人否定他们的存在?
为什麽不能真的存在过…。
只因为『无法证明』。
『人的大脑是个极为复杂的系统,分裂出来的人格有可能拥有全然异於当事人的记忆与能力。』
『人格分裂的现象一般比较容易发生在青春期的少年少女生身上。这段期间,人常会有「我是谁」「我是什麽」甚至「我是不是我自己」的疑问,这就是自我认同的混乱期。』
『渡过这段混乱期,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自我认同就会越渐强烈。当人格不再分裂,正式容纳在一个脑袋里时,心神不稳定的少年就会脱胎换骨为安定成熟的大人。』
『人格混乱的现象如果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或是演变为长期症状,就会被定义为精神疾病。』
…,听着,心脏像被挖出来丢进零下80度的冰窖里一样,瞬间结了冻。
不是。
佐为不是幻影,不是我制造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佐为不是我自己,佐为是他自己,他有自己的意识和人格。
他活过,活在千年以前,他存在过,以幽灵的姿态。
一切都是现实,只是…看得到他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精神分裂也无所谓,神经病也好,我绝对不否认佐为的存在。但坚信的同时,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又一直害怕着…。
『附在身上的脏东西已经清除了?』
当桑原老师这麽问我时,我真的很愤怒,
但同时又有一种…得到认同的喜悦。
终於有人察觉到佐为了,
…不是棋,是佐为本身。
想想,若不是这份认同感,牡丹夫人打电话来时我也许就不会答应覆约了吧。
跟我下棋,给我书库钥匙,给我忠告,在我进退两难时拉我一把,这些时候当然是,但其实…早在老师带着恶意故意问我佐为的事时,
我就一直很感谢他了。
* * *
(桑原 side)
窗外飘着细如牛毛的春雨,
老身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不求人,点了下棋盘。小子拿起白色棋子压在老身指的位置上,习惯性地握了握右拳,好像手里正拿着蝙蝠扇一样,想着下一手。没多久,换拿起黑子打算往盘上压。
整个流程很熟稔,而这种熟稔絶非跟老身这两个星期以来的对奕学会的。
嘻,这个跟幽灵打交道的小子。
「进藤小子。老身很讨厌你。」
抓在手上的棋子掉回棋罐,小子抬起头看了老身一眼,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盘外战?」
「是真的很讨厌。」重复了一次。
一副深受打击的嘴脸,像消了气的气皮球一样,
「那还真是…没想到。」但还是落了子,
「…真的…没想到。」
「老身曾几何时说过喜欢你这小子来着?」
「但也没这麽明白地说过讨厌。」
「嘻~。看你现在的嘴脸。 看来已经有人开始在造神了,老身的神祖牌立得还挺快的嘛,进藤小子。」
点了一下棋盘。
小子一脸疑惑,但还是把白子放上棋盘。
「人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尤其是对死去的人的记忆,总是会过度美化。
争吵时,分明恨对方恨得要死,怎麽一死了什麽事都变得可以原谅?
苛薄的毒舌老头儿成了和蔼可亲的大恩师?
集怨恨於一身的幽灵居然变成胸襟豁达的佛祖神仙?
少傻了,大家都是「人」,死亡只是断了人追求七情六慾的时间,贪婪之心是不会昇华的。」
看着棋盘,眼睛抬都不抬一下,毫无动摇,就好像他正专注在棋盘上一样。死小子,一讲到他不想听的话题就给我装自闭。
这小子究竟欠那幽灵啥,一点坏话都讲不得?嘻。
「老身快死了。」
但老身有自信,小子绝对是竖起耳朵在听我个将死之人的话。
托某个幽灵的福。
「但整天躺在病床上也不是闲闲没事。脑袋里想着的事可多了。
呐,小子。
你说,身为一个知道自己来日不多的棋士,下着一盘盘倒数计时一样的棋,心里头想的究竟是啥?」
小子落了子,没有回答,老身只有代答了。
用手上的不求人指着小子的脸,「『为什麽眼前的这个人拥有比我更多的时间?』
『为什麽被夺走未来的是我,不是他?』 …满腹的嫉妒与怨恨,现在老身就是这麽想。」
点了下棋盘,老身继续说,
「不管活了多久,像老身这样,甚至是几百年几千年?都不可能会有满足的一天。对围棋越是执着的棋士死前那一刻,想的越是只有…
『下更多的棋』。
告诉你小子,棋士这种人心肠很坏的。只要能下棋啥都可以不顾。
…自私,任性,有时候还要有枉顾人命的觉悟。 这种人才有资格成为追求神之一手的『棋士』。
战争时,棋士被赋予免兵役的权利,小子听说过吧?」
「…嗯。」落了子。
「嘻嘻,都生灵涂炭了想的还是下棋?你看看这种人多自私?扞卫道统是藉口,想下更多的棋才是真心话。 嘻,老身也名列其中就是了。
擅自决定退出棋坛,门下生丢着就往海外跑的人;想尽各种方法,用尽手段,就是想跟sai下棋的人;对小子莫名坚持的小塔矢想必也有这些地方,小子肯定比老身清楚。
…这一个个只想着自己围棋的人,自私,任性,…但都是『棋士』。
小子也不惶多让,第一届的北斗杯无视众怒就是坚持跟姓高的对奕吧? 嘻~,从那时刻开始你也正式晋升为『棋士』了。…自私,任性,有时候还要枉顾人命。
嘻~,但这就是『棋士』。
你想要神之一手吧? 小子。」
「想要。」
「那就不要後悔成为『棋士』。」
老身看着棋盘,似乎已经无力回天了。
「输了。 另外架了个盘外战也毫无影响,成长了嘛,进藤小子。」
「每次来每次都有不同的课,神经不练粗一点怎麽行。 谢谢指教。」收了棋子,一如往常,检讨在老身和小子之间不成立。
「小子,明天不用来了。 老身还没那麽早走。」
小子最近来得很勤,好像老身随时会归西,来不及让他见上最後一面一样。
「…」盖上棋罐,「明天出发之前我会来,後天棋赛结束也会来,水户一个半小时就会到,很近。」
嘻~讲不听就是讲不听…。
「小子,告别式老身可不准你坐在弟子席。到时候死了也从棺木跳出来揍你。
老身命克弟子,警告你不要不听老人言。」
「…。那只是场意外。昌行先生的死跟老师没关系。就只是时间到了。缘分到了罢了。」
「说给自己听吧。小子。」不是只有你,老身也有不准任何人踏进来的禁区。
头一低,又不说话了。嘻~某幽灵可真管用啊。
「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但我是最不能这样说的人。…老师自己也是吧?」
就是这样。
全天下都可以判老身无罪,唯有老身不能判自己无罪。一旦判了,当时那椎心刺骨般的「教训」无疑就成了枉然。
「…我不是老师认为的那种好人。 後悔…只有一开始。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後悔成为『棋士』…,然後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
时间是友,可以治癒伤痛;时间是敌,会让人淡忘不愿忘记的过往。
「老师对那家伙有太多偏见了,他真的很单纯。
虽然以他喜欢围棋的程度来想,消失之前他也许真的恨过我…,恨我有更多的时间,但我相信他也会有不想离开的心情。
因为当时的我也一样,想下自己的棋,但同时也不希望他离开。」
扯了张难看的笑脸,
「嘿…我真的很讨厌跟老师提到他的事。说再多老师也不可能站在那家伙那边。」
「那就别来。小子不是弟子,老身可没啥遗言给你。嘻-」
「…。我要走了。」
「小子。後天的第六战,全力去下,老身暂时死不了,还想赏赏樱呢。」
「…知道了。我会拜托医生。」
小子站起来收好棋盘,把桌椅搬回原位,对老身鞠躬点了个头,最近每次离开都会有这样一个动作。嘻,也不知道在谢老身啥。
「小子。 老身真的很讨厌你。」
「…啧!又怎样啦!?」这次没有大受打击的脸,但很明显满脸不耐烦。
「老身第一次死。」
「正常人会死两次吗!?」
居然敢顶嘴?还给老身站这麽远!?早料到有这天了,嘻-
拉长有伸缩功能的不求人往小子头上一敲。
「──痛!」
「给老身闭嘴听!」
「啧…。」
「老身第一次死。 还真不知道原来死前必须看这麽多张送殡般的脸。难道没人想过应该开开心心地送寿终正寝的人一程吗!?」
「…,我不知道老师那些可以从医院正门排到医院後门的众仇家怎样。至少我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