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时光(56)
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不畏酷暑,生机盎然地伸展着它们的枝叶。看得出来它们都受到很用心的照顾。
而对绪方而言,最醒目刺眼的,莫过於那株长得比他还高的向日葵。一头鲜艳的金黄色花瓣,十足的洋味,却腆不知耻地登堂入室站在这块日本庭园上。怎麽看怎麽不舒坦,他的感想只有一个:碍眼。
伸手把它给拔了?
绪方可没这麽幼稚,而且他也不想在这种大热天,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把自己搞得满身大汗。
「哼,还真是难以抹煞的存在啊。」
都走了半年了吧?居然还留了这种东西下来。进藤那个臭小子。
绪方拿出放在衬衫口袋里的口袋型烟灰缸,拨开盖子把烟灰弹进里面。
想起光飞往韩国前一天的谈话。
* * *
1月9日下午五点,绪方打电话约了光一个小时後到上野一间叫「金木樨」的料亭里吃饭。突如其来的邀约原以为光起码会追问个原因,结果光什麽都没问就答应了,这让绪方觉得很意外。
看来有话想说的不只是我,臭小子也是。绪方这麽猜测着。
「你可真是双面人啊?前一天才规规矩矩地下着棋,扮演着日本围棋界万众瞩目的新星,怎麽隔天就开始精采的夜生活,跟一群爆走族狂飙在深山里了呢?进藤,身为棋士要有棋士的样,不要做些引人侧目的事。」
「寄照片给棋院的人是绪方老师吧?」
不理会我的训诫,夹着桌上的菜肴放进嘴里,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参和着吞进胃里去。
「没错,是我。我委托徵信社的人拍的,最近的你太乖了,他们跟了一个多月才拍到这张。」
「到底有什麽目的?」今天臭小子不喝酒只喝茶,倒是满不像他的,总不可能事到如今才想在我面前装乖吧…?
「只是想以实际的事件告诉你,围棋界…是一个多麽传统,多麽封闭的组织。一篇毫无根据的杂志报导就可以害得你痛失留学的机会;一张半夜飙车的照片就可以害得你遭受谨戒处分。你说有多无可奈何?」
「绪方老师到底想说什麽?」
进藤光对亮的态度,我从以前就觉得难以理解。以前,亮之所以这麽积极追着进藤跑,原因就是围棋,没有其他,一个打败自己跟自己一样年纪的孩子,这对将所有心思全都放在围棋上的亮而言,无疑是最触碰他神经的人。
但是进藤光怎麽样?
一开始围棋对他来说有多大的意义?为了追上亮加入院生,甚至成了职业棋士?这样紧咬不放的原动力到底来自哪里?这一直让我觉得很纳闷。
终於,在真柴剪破亮脖子的那一夜,我看到了最深层的原因。警觉到…,再放任事情演变下去,一定不妙。
除了牺牲你,别无他法。
「不要轻举妄动,进藤光。」
绪方语带威胁,端起酒杯,把烧辣辣的日本酒喝进肚里,露出最冷酷的笑容。
「如果我说,我已经『动』了呢?怎麽办?」光放下筷子,毫不畏惧地对上绪方充满恶意的眼,弯起嘴角如此反问,
「如果我说…,塔矢之所以问绪方老师自己的棋有没有什麽不一样的原因,就是我已经告白了。我告诉他我喜欢他,对他的身体有慾望,想爱他。我已经跟他说了,您说该怎麽办?」
现在的光就像一只剥下人皮的恶魔,空虚的眼瞳感觉不到半点温度,毛骨悚然的笑容就这样挂在他的脸上。极尽挑衅之能事。
当时那个臭小子应该是疯了…,简直是在逼我当场宰了他。
「你是一个危险自私,又充满侵略性的人。」
「外表看起来很谦虚,很和善,但其实凶暴才是你的本性。在你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鲜血,而是能吞噬一切的滚滚熔岩。」
「你根本就是想摧毁亮的一切。真的太可恶了。」
「身为棋士所应该承受的期待和压力,你根本一点自觉也没有,也完全不了解。所以才能抱着随随便便的心情跟亮说那些有的没的!」
「你永远不可能了解,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亮,到底得到老师和明子夫人多少的栽培与期待。完全不是你存在的价值所能比拟的。」
「我可以说得更明白。现在的你,对日本围棋界来说根本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踢到一边去。但是亮不一样,他是不可或缺的。」
「让我来说吧!其实你很狡猾对吧?
利用亮对你的依赖和友情,笃定亮不会断然拒绝你,甚至坚信着亮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你。我是不知道这是哪来的自信。但是进藤光,
你背叛了亮的友情和信任,是最差劲的人。没有资格说喜欢亮。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当初就不会选择告白。这样死缠烂打太难看了吧!」
「亮不可能喜欢你。现在暧昧不明的态度只是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重要的对手。
他分不清现在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只是一个过度期。」
「一开始,亮有兴趣的本来就是你的棋,不是进藤光这个人!
你该不会没搞懂吧?
不,我想你是知道的。你非常的清楚!
所以当初我问你要不要来塔矢研究会时,你才会说不想跟亮一起学习,想跟他当对手。」
「你很清楚,能吸引亮目光的…只有围棋,只有围棋很强的人。
至於围棋下的很烂的人?
亮,根本就不屑一顾,更别说把目光集中在你这样的人身上。」
「你到底在妄想些什麽?连区区个小杂志的八卦新闻都阻挡不了,有什麽资格说爱?你以为只要不被发现就什麽都行得通了吗?你也把这个社会想得太简单了!」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你说伤害最深的人是谁?跟你这样一个平凡家庭出生的小鬼不一样,亮会遭受的毁谤和唾弃绝对比你多。」
「我不管这是不是你的打算,但是你的行为最後都会害到亮,伤害到亮身边的人。」
「进藤光。」
「你会 伤.害.到.他!」
「会摧毁整个围棋界的声誉!!」
「地狱,你一个人去就够了!…不要拖别人下水!!」
端着最後一道菜准备打开拉门的服务生被绪方的声音吓到,东西掉了满地。
拼命道歉,绪方只是瞪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叫她下去,不用上菜了。
从头到尾,臭小子都没有反驳,
只是很安静地听着我的咆啸,毁谤,极尽主观的发言。
面对这些把他批得一文不值得言论,这小子一点否定的打算都没有。
相反的,他的周围充斥着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平静。
他很认真,很严肃地在听我说话,
就好像要把我说的这话全都硬刻进去他的脑袋里一样…。
呵,果然真是那麽回事…。
「能想到的我都说了。这样满意了吧,臭小子。」
绪方点了只烟,尼古丁在他的肺叶里绕上一圈之後吐到了空气里,达到了转换心情的效果,
「我刚刚说的这些话,都说到你的痛处了吧。还有什麽没刻薄到的吗?」
「…『同性恋让我想吐』这句话没说,就少了很多杀伤力。很意外,绪方老师还算有口德的人。」
「我的思想没有那麽封闭。」绪方弹了弹手上的烟灰,一口饮尽杯里的酒,
「你这小子胆子还真大啊?算计我,让我当坏人?」
要不是凑巧听说臭小子递辞呈了,我大概在他故意说话激我的那一瞬间已经拿起酒杯往他脸上砸过去了吧?这小想死啊?真是愚蠢。
「绪方老师说的教父,我看了。讲黑帮恶斗的电影,也还满有趣的。
里面,麦克科里昂的处世原则:
绝不放过伤害科里昂家族的人。对於那些有威胁的人,更要尽早斩草除根。
所以我想到,绪方老师,就是这种人吧?
放眼塔矢身边的人…最能骂醒我的,非绪方老师莫属。」
「醒了?」
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小子很蠢,今天更是觉得他蠢到没得医了。
「不知道。…绪方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也曾经不只一次跟自己说过,然後又想出更多的藉口把自己带给塔矢的困扰合理化。……是困扰吧?我对他来说。」
「很大的困扰。」
「嘿…。这麽肯定,不留余地。」
这声乾笑的成分只有凄惨,什麽都没有。
一直把他当作小鬼也许是我错了。这小子已经想得很清楚,他知道什麽是该做,什麽是不该做的事。
「我必须让自己的围棋变得更强才行,这是我的期望也是我的誓言,为了这点,我可以毅然决然地离开块土地。毫无眷恋。
但是…,不管我怎麽试,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离开塔矢。理由是,我不想,非常不想…。
所以才会利用绪方老师,对不起。」
进藤这小子老老实实地跟我鞠躬认错,就连对奕认输的时候,我都没看他这麽心甘情愿。
说真的,
我并不讨厌进藤这个臭小子。
一直认为臭小子的棋对亮来说有正面影响,而我猜想的也没错,有一个好对手让亮的棋进步很多,注入了很多新的力量。反之,他也因为追赶着亮,让自己越来越像个称职的棋士。
如果只限於围棋的话,这两个小鬼无疑是最好的组合。可惜…。
也许当他们两个变成朋友的时候我就应该加以阻止了吧?
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是臭小子痛殴真柴的时候了。
那一晚,我看到臭小子因为看到满脖子血的亮而丧失理智变得疯狂。这样的失控,绝对不单是朋友情谊,是某种更深切的东西。
我只是坐在一旁看,一方面是非常乐於见到兔崽子真柴被进藤活活打死,另一方面则是…太危险了,那个时候的进藤。
同时,也让我确定了一件事,「伤害亮」是进藤光最大的禁忌。这是唯一可以庆幸的事。
「辞职之後有什麽打算?」
「我跟韩国棋院接洽了。他们说可以跟我签一年的约聘棋士,但是原则上需要三份推荐书。我刚才已经去找过桑原老师和仓田先生了。还差一份。老师应该很乐意吧?可以把我送得远远的。」
「一年之後呢?」
「一年之後…,我会以塔矢的对手,塔矢的朋友的身分回来。不会再做让他困扰的事。……除了围棋之外,我给自己的另一个目标,就是这个。到时候,希望绪方老师来检视这个成果,检视我…是不是有资格站在塔矢亮身边。」
愚蠢,真的很愚蠢。
蠢到让我想剖开臭小子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是实的还是空的。
居然叫我当他的手煞车?
真是太愚蠢了。蠢到让人看不下去…。
* * *
「绪方先生,棋盘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