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55)
匡正灼灼盯着他。
代善忽然问:“白寅午没跟你说?”
这给了匡正一记重拳,他是白寅午的心腹全万融都知道,最能击溃他的,就是被信任的上司抛弃的悲哀。
匡正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喉结,在全线崩溃的边缘。
代善就等着他崩溃:“那哪是什么正经单位,”他搭住匡正的膀子,“是比利时一个外资私银在咱们这儿干不下去了,退出时留的烂摊子,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除了办公楼地段还不错,就是个赔本儿买卖。”
匡正难以置信,等着他的居然是这么一个泥潭,怪不得上次代善说要看他的“下场”,原来这就是他的下场,被从金融街流放。
“买入都没通过你们a吧,我猜是走的债务程序,”代善给他透底,“一开始是想让商行接,商行那帮孙子你也知道,不是这个的儿子就是那个的女婿,没一个顶得了雷,上头就想塞给我们投行部,老白这才把你……”
他没说完,匡正拂袖而去,他真的不行了,入行十年,第一次一败涂地,不是败给项目、败给对手,而是败给了情分、败给信任。
走进电梯,鼻子里发热,接着下巴有点痒,他下意识一摸,摸下来一手血,低头看,白衬衫胸前落着几点新鲜的血迹。
他连忙拽口袋巾捂鼻子,血流出来,太阳穴的疼痛缓解了不少,头脑随之清晰,一清晰就特别怕这时候有人进电梯,看见他的血、他的狼狈,他甚至不敢回57层,神经质地不停按着b2。
从62层到地下停车场,一路急转直下仿佛他的人生,心脏被失重感攫住,血从鼻腔流进咽喉,手机掏出来握在手里,可是打给谁呢?家里人想都不用想,工作上的人只会暗笑他失势,这种时候只有一个人——宝绽。
他点开通讯录,拇指悬在那个名字上,迟迟按不下去,跟他说什么?说自己的事业受挫,一个人在电梯里鼻血不止?
他说不出口,在宝绽面前,他一向是被依靠的强者,让他卸下光环,把最难堪的失败和脆弱给他看,他做不到。
收起手机跨出电梯,他上车发动引擎,脑子里像是空了,只想着冲出万融,冲出这个丑陋的水泥森林,出去喘一口干净的空气。
汇进繁忙的车流,他在偌大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知道绕了多久,恍然回过神,发现置身在南山的老城区。
一片低矮的民房,日占期特色的红砖楼,他记得这地方,前不久来过,附近有一个萧条的剧团,那里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演员,他有一双猛虎啸月般的漂亮眼睛。
那眼睛让他想起宝绽,同样是唱戏的,不免有一份莫名的亲近,他打个轮儿,左转拐进白石路。
凭着记忆在小巷间穿梭,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栋五十年代的建筑,106巷56-2号,门口停着一辆厢货,几个工人正搬着家具进进出出。
他锁车过去,往楼里看,整个楼道灯火通明,两个包着纱巾的中年女工正站在木架子上刮大白。
“你好,”他跟门口歇着的工人打听,“这里是不是一家剧院?”
“不知道,”工人舔着冰棍,“我们就管搬东西。”
旁边不远立着两块崭新的牌子,匡正扫一眼,是个什么儿童培训中心,老掉牙的京剧团果然敌不过时代的摧折,支撑不住搬走了。
他走进大楼,穿过忙碌的工人上楼梯,向左拐,是上次那间挂着“烟波致爽”中堂的屋子,如今人去楼空,只有斑驳的墙面和两把掉腿儿的椅子,地上零零碎碎一些杂物,落着一张照片。
他捡起来,上头是一对戏曲演员,左边的穿红裙子,包蓝头布,扮相匡正见过,是离家出走的应笑侬。右边的人挂着一副黑髯口,身上是藏蓝色的仙鹤补子官袍,眼睛正对着镜头,神采斐然。
第46章
匡正盯着那双眼睛,像要被吸进去,细看眼角眉梢,似乎有些熟悉……这时手机响,是欧阳女士,他叹一口气:“喂妈,我现在忙,一会儿给你打回……”
“妈妈就一句话!”匡妈妈大声说,周围环境嘈杂,能听到一帮小姐妹在叽叽喳喳,“我未来儿媳妇姓什么呀?”
匡正把照片放在一张破椅子上,转身往外走:“什么儿媳妇?”
电话那边静了,匡正马上想起来,那天在黄土泥烧鸽子,他信誓旦旦地撒大谎:“啊你说他……我这忙的,脑子没转过来,”他只能继续骗,“姓宝。”
“宝?”匡妈妈没听清,“姓包啊?”
“宝贝的宝,”匡正下到一楼,从杂乱的老楼里出来,“他满族。”
“哦哟,”匡妈妈感叹一声,跟小姐妹们说,“我儿媳妇连姓都这么好听,宝贝的宝,你们听听!”接着,她又跟什么人说,“小姐,是宝贝的宝。”
匡正顿住脚:“妈你干什么呢?”
“和小姐妹们逛凤华楼,银镯子免费刻字,”匡妈妈咂了下嘴,“上次看你发过来的照片,那个镯子样式太老了,小姑娘好招人疼的。”
匡正愣了一下,只是一张照片,一只半露的镯子,他妈就看出了宝绽的不幸。
“她家里人不疼她,妈妈要替你疼她的。”
匡正佩服妈妈的细心,也怕她是真上了心:“妈,不用,我们在一起才没几天,还不到你送东西的时候。”
“一个银镯子三五百块的,”匡妈妈给未来儿媳妇花钱一点不心疼,“将来娶到手了,金镯子十个八个的,妈妈眼睛都不眨一下!”
匡正有种骑虎难下的无奈:“不是,妈……”
那边不理他了,就听电话里七嘴八舌:“……满族好哇,少数民族有优惠政策的,将来孙子上学、评优、高考,都快人一步!”
“欧姐你好福气哦,儿子娶了个‘宝’回家!”
“人家儿子也优秀啊,年纪轻轻就住大别墅,我见过照片的,帅得嘞,简直电影明星一样!”
这一通吹捧,把匡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小正啊,妈妈不跟你说了,差不多就定下来,妈妈爸爸等着抱孙子呢!”
电话断了,恰好一阵秋风吹过,匡正有点凌乱,拉开车门坐上去,他在方向盘后发了会儿呆,给宝绽打电话。
又是好半天才接,那头呼哧带喘的:“哥!”
这种感觉很奇妙,只是普普通通一声哥,匡正的心却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抚慰了,安定下来:“练功呢?”
“嗯,踢腿,”宝绽抹一把汗,“过两天想试演一场。”
“唱戏……”匡正骨子里是个高傲的人,他一直认为投行的职场才是职场,别人的都不值一提,今天他挫败了,才第一次问:“是不是很辛苦?”
宝绽察觉到他的不同,认真答:“嗯,挺辛苦的,力气活儿,”接着,他笑,“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苦过来的,习惯了。”
所以才有股打不断折不弯的韧劲儿,匡正点头,没说话。
“哥,”宝绽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没事,”匡正呼出一口气,“我在想,我可能一直都太顺了,其实很多人的职业比我更不容易。”
他很少自我怀疑,宝绽有些担心:“哥?”
“宝绽,”匡正叫他的名字,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说,结果出口只是一句,“我晚上不回去吃了。”
如果是平时,宝绽一定说好,这次却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得下半夜了,”匡正发动车子,“我请部门的人出去疯一晚上。”
宝绽感觉他要挂电话,连忙叫:“哥!”叫住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吐出三个字,“我等你。”
我等你,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匡正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盏亮着的灯、深夜里一个等他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