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飞便和林奇骏一起进了屋里坐下。
林奇骏笑道:「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病这么一场,令舅母的态度,倒是很有改观。如果天天这样勤快,又知道给你弄吃的,日子岂不好过多了?」
白云飞无可无不可地一笑,只说:「我不会做这般假设。」
林奇骏说:「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新景象,难道还能假了?」
白云飞苦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我对他们的认识,比你深刻。过一会,你再看看真相吧。」
不过一会,他舅妈忙完了,腰上围裙也不解,赶过来沏了两杯热茶,端给他们。
林奇骏接过去,正低头饮着,便听见他舅妈笑着说:「林少爷,这次我们大少爷生病,全亏了你。大恩不言谢,我们也没报答您的能力。今晚他舅舅准备了一桌子菜,请您千万要赏脸。」
林奇骏听了,转头瞧了瞧白云飞。
白云飞只管默默地喝茶,俊俏的脸没有一点表情,很矜持淡然。
林奇骏说:「那好,我就叨扰你们一顿了。」
白云飞的舅妈很高兴,又说:「吃了饭,再打一场小牌。怎么样?我们家云飞,很久没在家里邀过牌了,他好不容易出了医院,为他打一场小牌,我知道您是一定不会推脱的。」
林奇骏不禁莞尔。
白云飞对他这些亲戚,倒真的认识得很深刻。
原来那一桌席面,是为了打牌而下的本钱,院子里收拾干净,自然也是为了招待贵客,好抽上一笔大大的头钱。
那女人看林奇骏只是微笑,便追着问:「到底如何?您倒是给个话呀。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敢强求。」
白云飞放了茶杯在桌子上,对林奇骏说:「你不是赶着回洋行办事吗?不要再耽搁在这里了。」
林奇骏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说:「是,约了人。晚饭我还来这儿吃,小牌到时候再商量吧,若只有我一个,也撑不起一张麻将桌子来。」
一边装着看表,一边急急脚地走了。
那女人追到门边,到底不敢强拉,看着林奇骏上了汽车走了,怏怏不乐地回来,对白云飞把两手一摊,皮笑肉不笑道:「好心好意招待他,倒像我们要绑票似的,逃得比风还快。我原以为,他对你很有一番心意,如今这一看,也只是个滑头。这些有钱人,真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舍不得几个钱,说一声得了,何必逃呢?我们也不会强求。」
白云飞刚到家,就听了这些话。
那滋味与其说是恼,都不如说是有些酸涩的痛。
他沦落到上台唱戏好几年,但打出生起大家庭里养出来的骨子里那股矜持庄重,却还不曾褪尽,不管这舅妈多不讨人喜欢,因为是他长辈,向来不肯和她撇开了面子吵嘴。
所以此时,面上没露出来什么,只低着头,用白瓷茶盖轻轻拨着茶水上浮着的茶梗,对他舅妈说:「林少爷是大忙人,有他的事情要办。何况,这些日子,让他花的钱已经很多了。怎么好意思还要人家为我打牌?」
他舅妈面上倒挂不住了,把脸一沉,说:「大少爷,你这样说话,叫人寒不寒心?去医院之前,就已经休养了大半个月。和天音阁的合同丢了,包月银子是没指望了,可怜你舅舅,当你这个红角的跟包,一分钱没捞着,如今反要倒贴。林少爷对你好,你在外国医院里,还有人给你想着费用,可我们呢?过几天,你妹妹又要往家里要学费,我从哪里弄出这些钱来?这家里里外外,哪里不要花钱?不过借你的名头,打一场小牌,就算赚几个钱回来,也是我们一家子得点好处。这原该是你做的事,我们帮你做了,如今你不主动,倒撩袖子在一边说风凉话,打你舅妈的脸?」
她最后这一句,嗓门实在不低,声音都响到院子里去了。
话音刚落,另一把声音就从外面接了来,问:「你又生的哪门子气?有话好好说。刚进门就听见你那尖噪门,今天外甥回来,你……」
门帘撩开,露出白正平瘦削而发黑的脸来。
白正平手里仍提着他心爱的鸟笼,一块黑布掩在鸟笼上,掀开门帘走进来,猛一看见白云飞,便把说到半截的话停了,笑呵呵道:「外甥,你已经回来了?病大好了吧。」
他又转过头,数落他老婆,说:「外甥刚从医院回来,你和他生什么气?气坏了他,看你又心疼。」
他老婆哼了一声,嗓子还是那么高,说:「我不敢得罪他,你自己问吧。胳膊肘总往外拐,叫我能说什么?索性一家子饿死了也罢。」
说完,摔门帘走了。
白正平朝着他老婆叹了一声,回过身来,对白云飞笑着,「才进门,为着什么吵嘴呢?」
他也不是打算要白云飞回答。
一问出口,便把手伸出来,在半空中仿佛给家具拂尘似的随意拨了拨,说:「我知道了,大概是晚上请人吃饭,打小牌的事。我也说了,这事要等你回来,和你商量。你舅妈是个急惊风似的人,就是等不得这一时半会,忙忙的先准备上了。话说回来,她也是为着这个家。」
白云飞慢慢地说:「舅舅不说,我心里也有数,这两个月,为着我病了不能上台,家里没什么收入,你们自然着急。本来,邀一场牌,弄些钱花,也不为过。」
略一顿。
接着说:「但这是不是太心急了点?今天才出院,今晚就搭麻将桌子,连一晚也等不得?传出去,说我白云飞一回家就四处弄钱。我就算是唱戏的,也要点脸面。」
白正平仍是和稀泥一般,露着笑脸。
他常年吸毒,两颊早瘦得没有三两肉,下巴尖如骨锥,那笑容不管怎么努力,都难以令人生出好感。
白正平搓着手说:「明白,明白。可是,席面已经定了,为了招待客人,特意定的太和楼的八珍席,还下了八十块的定钱……」
白云飞说:「只当那八十块定钱丢了,不然,我们自己叫一桌八珍,关起门来吃个痛快也行。今晚的计画就此取消,你们也容我喘口气。过几天,你们要怎么邀牌,怎么抽头,我只管配合。」
白正平说:「也不单单是八珍席面的事。我们请的客人,人家好不容易答应来了,这时候怎么好又打电话去,说今晚取消呢?」
白云飞问:「客人?你请了什么客人?奇骏可没有答应了打牌。」
白正平说:「林少爷当然算一个。不过我和你舅妈算了算,一个你,一个林少爷,还另差着两个麻将搭子。所以我特意地把你平日说的朋友,请了一请。」
白云飞问:「你请了谁?」
白正平说:「白公馆的那两位,你不是很熟吗?他们和林少爷也是熟人。我想着不妨事,就打电话去邀,人家答应了一定来。你看,人家对你这样热情,实在不好意思取消。」
白云飞神色便一凝,而后,有些怔怔的。
半晌,他才问:「那两位?究竟是哪两位?」
白正平说:「当然是白总长和那个宣副官。白总长一向很照应你,那位宣副官,虽不大到家里来,我却也知道他对你很不错,在医院里,他去探望你了,是不是?你妹妹告诉我的。」
白云飞没说话。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大半,他摸起来,垂着眼,喝了小半口,小指尖把抚着圆滑的杯口。
白正平说:「外甥,到底怎样呢?你知道,我和你舅妈嘴上不会说话,心里都是疼着你的。你要真不愿意,这一场小牌取消就取消吧,当舅舅的,总不能逼迫你。只是,电话是我打去热烈邀请的,现在取消,只能请你去通知,我是不敢去的。」
白云飞勾着唇角一笑,带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味,说:「算了。既然请了人家,就作东作到底吧。」
白正平听他不再反对,像得了一个漂亮的胜利,笑道:「很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只管休息,这里的功夫,我和你舅妈做。」
便走出去,找他老婆请功。
到了院子,见到那女人正从大门那头过来,手里拧着一簇黄芒芒的香蕉。
这香蕉只长在广东、海南一带,产量本就不多,现在兵荒马乱的,要水路运到首都,更要经一番周折。
故此到了城里,便是很矜贵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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