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壬是见惯血的,此刻,也听得不忍心了,局促地搓着手,安慰着说,「孙副官,您别说了。说了,勾起您的伤心事,我们也不好受。您现在过得也不错,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孙副官眼神蓦地一变,毅然道,「不!我就是骨头化成灰,也不会忘!我留着这条命,每块骨头,每根头发,都刻满了恨!我就是靠着这个,孤魂野鬼似的活下来!」
宋壬顿时大为惭愧。自己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怎么又说了不应当的话?
宣怀风知道他的尴尬,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
转头对着孙副官,严肃地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志同道合走在一块的。你的恨,也是我们的恨;你的理想,也是我们的理想。为了你不能忘记的恨,为了中国的土地上,不再出现这样的惨剧,来,我们饮一杯。愿中国的百姓,不再受这样的祸害。」
因为他们既不想喝咖啡,又不要牛乳,酒类也是敬谢不敏,所以西崽送上的玻璃杯里,装的只是凉开水罢了。
但三人把清淡无味的凉开水,互相在半空举着,深深地对望,一饮而尽,想着他们正在做,和以后要继续做的事,仿佛这凉开水,也充满了酒的烈性。
一股热辣的感觉,要从胃里往上蔓延,蔓延到胸口,烧着胸膛里的一把火。
宋壬把空杯子哐当一下,按在桌子上,亦叹亦骂道,「这世道,真是造孽!不过孙副官,您放心,我们总长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您的仇,他一准给你报。」
孙副官听了,悲色稍减,笑了一笑,说,「老宋,你以为我是怎么跟随了总长的?我家破人亡,靠着一个父亲的旧识可怜我,接济我继续学业。在学校里,整日咬牙切齿,想着怎么报仇,忽然一天听说,那间卖戒毒丸的洋药店,被人一把火烧了,当老板的那洋人跑得快,没抓着。至于抓到的几个为虎作伥的,被拉到县城大街上,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点了天灯。干这事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你猜一猜,这人是谁?」
宋壬两手啪地一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大声道,「这还用猜吗?您这样说,一定是总长!」
孙副官便微笑着,把头点了点。
宣怀风也猜到是白雪岚,可看见孙副官点头,还是忍不住一阵怦怦心跳。
那时候的白雪岚,能有多少岁,就敢放火杀人?这真是,天生的怒目金刚,血手屠夫了。
然而,自己正是爱这无所畏惧的屠夫,爱得不能自拔。
遥想白雪岚年少时那肆无忌惮,杀气腾腾的狂妄模样,宣怀风的心潮,不禁一阵澎湃,恨不得孙副官把当年白雪岚的英勇样子,多描述上几句。
只是另一面,他又怕自己这种的不自禁,被孙副官他们看出来了,被他们在心里笑话,便转一个话题问,「常常听说点天灯,我知道,这是一种凶残的杀人手段。但到底,是怎样一个凶残的方法呢?」
宋壬和孙副官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为难。
宋壬讪笑着说,「宣副官,您是有文化的人,捣鼓什么不好,倒来捣鼓这个。我要是告诉了你,你晚上做起噩梦来,我可要被总长狠抽一顿。」
孙副官也说,「那杀人的方法,颇为残忍,也很恶心。我们都在饭桌上,还是换个话题罢。」
正好此时,西崽敲门进来,送上刚刚做好的大菜。
煎得恰好的牛排羊排,淋上热滚滚的酱汁,香味飘在包厢里,令人垂涎欲滴。
三人顿时觉得腹中饥饿起来,便抛弃了刚才的话题,把注意力放在西方美食上了。
第三章
春香公园里番菜馆的厨师的手艺,果然是过得去的。
众人饱餐一顿,都觉满意,餐前那些孙副官所述说的沉痛往事,也就暂且放过,不再提了。
这边趁着吃饭的空当,宋壬已经叫了司机,开着车往戒毒院跑一趟,把展露昭「捐献」的礼物送过去,顺道把宣怀风的计划告知承平。
等吃过饭,司机已经办完事回来,到包厢里来报告说,「张先生听完,高兴极了,连连叫好,马上就叫了人来要办。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很积极地开始张罗起来了。」
宋壬高兴地说,「好!这次让姓展的好好喝上一壶。用广东军的钱,买的东西,奖励检举广东军的人,真痛快!」
孙副官见饭已经吃好,派出去的司机又已经回来了,就问宣怀风接下来的行程。
宣怀风说,「虽然礼物没买成,不过,我们还是到白老板的店里看一看吧。」
三人便出了春香公园,坐上汽车。
司机开着汽车,很顺畅地开到余庆路上。
到了白云飞留下的地址,下车一看,并不是很大的店面,但门口收拾得很齐整。上面一个招牌,上书「云飞记」三个大字。
宣怀风往大门两旁的对联去看,缓缓念道,「若不钻冰取火,安能握土成金。」
便有些沉思。
孙副官站在他身旁,也注意到了那副对联,不禁一笑,说,「这几个字,说得有点意思。白老板虽在戏台上可惜了这些年,但一点昔日气味,还是保存着。难得。」
这时,白云飞也听见汽车的动静,探头一看,是宣怀风他们来了,赶紧热情地迎接出来,微笑着说,「这是贵客临门了,请进,请进。地方不大宽敞,各位恕罪些个。」
宣怀风知道自己这么一群人进去,恐怕就挤得不好招呼了,回过头,看了看几个护兵。
宋壬知道他的意思,忙说,「宣副官,我闻着墨水味,就犯头疼。我和兄弟们就不进去了,给您看着门。」
宣怀风朝他一笑,便和孙副官一起进了店里。
到了里头,四处一看,便知道,这是白云飞亲自布置起来的,不然,不能这样有白云飞的味道。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墙角摆着一个小小的红木架子,上面放着一盆欲开未开的金丝菊。中间一张木头桌子,上面放着一套裱画的工具,虽不如何名贵,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白云飞请他们二人坐下,往里面唤,「依青,有客人,倒两杯热茶来。」
不一会,一个剪了发的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端了两杯茶。
她把茶递给宣怀风,便腼腆地一笑,眼睛很是闪亮好看。
宣怀风笑了,问她,「我可认得你,你是白老板的妹妹。你还认得我吗?」
白依青说,「怎么不认得?你到医院来看望过我哥哥呢。你是宣大哥,是年太太的弟弟,对不对?」
宣怀风笑着问,「你怎么也认识我姐姐?」
白依青说,「当然认识,年太太是我哥哥一个好朋友呢,她也常常叫人送字画过来装裱。对了,她还打电话来,说帮我哥哥找一个很好的医生,治我哥哥的嗓子。她可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白云飞在一旁,宠溺地数落她说,「你这孩子,平时那么害羞,今天怎么见到人,就说个不停。里面那个小柜子里,有一些吃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该拿碟子盛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宣怀风和孙副官都说不用忙,但白依青被她哥哥一说,就乖乖进去了,不一会,端了两个小碟子出来,里面不外是一些瓜子果仁之类的。放了碟子在桌上,她又提了一个热水壶来,给他哥哥半空的茶杯里,倒了一点热水。
宣怀风看着,羡慕地说,「这么一个好妹妹,我要是有一个,不知要多高兴了。」
白云飞微微一笑,说,「她是很听话的,读书也愿意用功。不管多艰难,我总要把她抚养大了,看着她过上舒心日子,我才能甘心。」
孙副官问,「怎么今天不上学?」
白云飞说,「学生们又在闹游行呢,我怕她出事,给她写了一张请假条子,让她回来跟着我两天。等风头平息了,再让她回学校去。另外,她在这里,还能帮我一些小忙。我这妹妹,手脚是很勤快的,但凡她在这里,店里的清洁,总也是她抢着做。」
白依青的性格毕竟腼腆,听见她哥哥和客人讨论她,脸上一红,默默地躲到里间去了,不肯再出来。
宣怀风饮了两口茶,朝周围看了看,称赞了一番,问白云飞,「生意怎么样?」
白云飞笑道,「生意不错。就是太忙了,有时候不到晚上八九点,是不得关店的。你们今天来,倒是恰好,挑了很清闲的一天。不然,我也不能坐着陪你们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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