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满笑出了声音,合上了杂志,靠在躺椅上说道:“女人二十五六的样子,除了肤色有些诡异之外,皮肤的弹性看上去不错,发质很好,油光水亮的,手上涂着墨绿色的指甲油,像这样……”他指着那边时装杂志的封面,“哦,原来是今年的流行色。”
“有些像青苔。”陈宛儿说。
“是的,她的人也像青苔一样,我是说她躺着的姿势,就像青苔贴合大树,贴合石头,很安静,很和谐地和它们共生着,她贴和着那床单,很安静,很和谐地和那间房间共生着,我一度怀疑她没死……一个男婴躺在她边上,或许是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的肚皮上有一道很长的缝线的痕迹,孩子或许是从那里剖出来的,他的肚脐上的脐带打了一个结。两个人都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只有我的耳朵里很吵,我的耳鸣很严重了,”筱满叹了声气,看着陈宛儿,“陈医生,你这里有感冒药吗?”
陈宛儿摇头,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又问:“听说你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发现的尸体?”
筱满喝了一口水,接着道:“是另外两个人,他们一个是酒店的老板,一个是我的一个客人,我和那个客人一起去的爱琴海,我让她在楼下等着,结果我和老板叙旧的时候,她自己跑上来了,非要进去404看看,老板起先不肯,说一个星期都没人住过这儿了,挺多客人都嫌这房间晦气,不爱住那里,平时那间房子的住客就是一些猎奇爱好者,还有什么搞恐怖直播的,后来她给了他不少钱,他就开了门,他一开始不让我进去,你知道我和那个老板是有些矛盾的。发现了尸体之后老板就报警了。”
“说说你那个客人吧。”
“女孩儿,挺漂亮的,大学老师,教老外汉语的。”筱满说,“真有这么个人,你可以去问戴柔啊,她肯定不是我的幻觉。”
“她是你舞厅的客人?”
“私家侦探业务的客人,她很痴迷变态连环杀手案件,现代人好像都很痴迷这类案件。”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因为托这些人的福,他们上厕所的时候有很长的故事可以看,很能打发时间?”筱满又喝了两口水,挠了挠眉心,看着陈宛儿说:“我觉得她在寻找一条出路,有可能她在母婴关系这方面有过什么特别的遭遇,她看到404里的女人和孩子时反应很大,不像是那种普通的受到惊吓的反应,像是心有余悸,很害怕,但是又在强迫自己要去面对,后来还晕了过去……”筱满停了停,笑着抓头发:“就不瞎八卦别人了吧,当然也有可能她过了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腻味了,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了,就为了寻找刺激,寻求某种慰藉,某种成就感?就和在网上分析案件的热门帖子的作者一样吧,”
“你是说网上很火的那个青市说书人?”
“您也在关注最近这几起案子?”
“我上厕所也很需要厕所读物啊。”陈宛儿笑着。
筱满也笑了,坐了起来,把水杯放在了一张茶几上。陈宛儿说:“有人猜这个说书人其实才是爱琴海杀手,也是现在正在犯案的人,他好像知道很多,你看了帖子了吗?”
筱满看着陈宛儿:“我知道那个帖子。”他说,“他不是爱琴海杀手,他不是林悯冬,林悯冬已经死了。”
“我知道,是你击毙的他,当时的情况很危急,你不开枪的话,戴柔就会有生命危险。”
筱满笑着用力搓了几把脸,大叹一声:“我的故事您记得可真清楚啊!”
陈宛儿指指身后的办公桌:“我昨天温习了一下以前的记录。”
筱满捧着脸,弯着腰,看着跟前的茶几,说:“那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做特警时的事情吧。”
那茶几上隐隐约约映出了一个人的倒影,筱满不由捂住了嘴巴,掩住了鼻子,指尖戳到了眼睛下头,他闭上了眼睛。
陈宛儿道:“记得,你父亲在你十五岁的时候在边境缉毒,被当地的大毒枭杀害了……”
陈宛儿的声音柔柔的,渐渐轻了下去,渐渐地淡出,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接下这个话茬。
筱满便接下去说:“从那时候起,我的梦想就是做警察,抓到害死我爸的那个坤努,08年4月15日凌晨三点二十八分,我抓到了他,亲手给他戴上了手铐,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有梦想了,我感觉我的人生到那里其实就够了,我的人生其实在那个节点就可以结束了,比如说,我在执行那次收网任务的时候,我和坤努同归于尽了,你说,那该是一个多完美的结局?”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忽而问陈宛儿:“这个故事,这些话我和你说过这么多遍了,你难道不会听得很烦了吗?你是不是现在其实很不耐烦了?”
陈宛儿说:“我女儿最近养了只小兔子,她在家的时候,每天都会花很多的时间,几乎每五分钟就要去和那只兔子说我爱你,我问她,我说你每天都说,你不会厌烦的吗?”
“她是爱那只兔子,我是后悔,这能相提并论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本质上都是情感,爱也好,后悔也好,恨也好,其实都只是郁结在人心里的一种极度强烈的情绪。”
“她的兔子也爱她吗?”
“她希望她每天和它说那么多遍爱,它也能爱她。”
“或许她并不爱它,只是想得到它的爱罢了,这是她耍的小手段,她在骗它的爱。”
陈宛儿想了想,说:“或许吧。”
“我好像把你女儿想得太坏了。”筱满问道,“她睡得好吗?”
“还不错,只是最近会假装睡觉,然后躲在被窝里玩平板电脑。”
筱满笑了:“很头疼吧?”
“有点。”
筱满放下了手看着陈宛儿:“你有那只兔子的照片吗?”
陈宛儿起身走去办公桌边,轻声说着:“我没有编故事骗你。”
她拿起了摆在桌上的一台手机,走了回来。她把手机给了筱满,这手机的屏保就是一张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抱着一只小白兔的照片,女孩儿张着嘴巴开怀大笑,两颗门牙摇摇欲坠。筱满说:“真可爱。”
“还有视频。”陈宛儿找到了一则视频,播给筱满说,视频拍的是那屏保照上的小女孩儿正抚摸着一只兔子,一遍遍,认真地说着:“小兔子,我爱你,我爱你。”
筱满把手机还给了陈宛儿,在躺椅上躺下了,他抱着胳膊,蜷着身子说:“我很想睡觉。”他笑着说:“我对你真的是很坦诚了,想到什么就和你说什么。”
“你睡一会儿吧,我今天的下一个病人要到下午才来。”
“陈医生,你可以催眠我吗?”筱满直勾勾地望着茶几上的水杯问道。之前落在那茶几上的人的轮廓这时化成了一圈圈涟漪一样的怪纹路。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需要催眠?”
“我想要一些深度睡眠。”
“最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吗?”
“每天能睡八个多小时。”筱满说,还开了句玩笑,“你也可以趁我被催眠了之后多问我一些我的客人的八卦啊。”
陈宛儿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还以为你已经对我足够坦白了,已经把你知道的所有八卦都告诉我了。”
“是的,我什么都说给你听了,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你会保密,我有什么不能说给你听的呢?”筱满说道,自己跟着点了点头。
陈宛儿问他:“最近还是都在白天睡吗?晚上还是睡不着吗?”
“是。”
“那现在不正是你睡觉的时间吗?就不需要催眠了吧?”
茶几上的涟漪抖动了一下,筱满枕着自己的手臂,枕着时高时低的耳鸣说道:“耀庭20,604,祝悦闻母子,23岁,一岁两个月,从澳洲回来探亲;红木街道25-304,今秋,张桂芳夫妻,66岁,65岁,准备去参加侄女的婚礼,老两口都退休了,正有开房车环游中国的计划;丹香苑8幢204,冯利缘一家三口,45岁,48岁,21岁,一对中年夫妻和刚大学毕业找到工作的女儿,送水工人颜之重21岁,大学毕业后没有立即找到工作,和农村务农的父母谎称自己做了白领,工资很高,什么兼职都干,每个月固定往家寄三千块钱;孔亭,女孩儿,20岁,大学在读,成绩优异,有保送研究生的资格;何君君,男孩儿,17岁,体校学生,游泳健将,梦想是参加奥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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