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重复了一遍:“我们……分开吧。”
长久的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许钊、林瑾瑜、张信礼自己,谁也不说话。
“……你爸妈又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林瑾瑜试图寻找比“苦”、“累”更具体些的原因,如果是家里……他能理解:“我其实凑了笔钱,”他说:“月底……或者现在,你寄回去。”
张文涛上次给儿子打电话还是上上个月月底,前不久确实又打来了一次,但张信礼说:“……不用了,”他轻声道:“你该回家了。”
他们都该回家了,回到本该在的地方去。
“回家?回去……我爸那里?”林瑾瑜仍处在巨大的怔愣中,他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可窗前的那个人语气笃定,并无半分堵气或者开玩笑的意思。
“是,”张信礼说:“我们在一起,只是在消耗对方。”
即使初始的欣喜确曾存在,但当他回想过去的种种时,他觉得这场爱恋从一开始就是痛苦的内耗,消磨了最好的少年时代,消磨着他们。
“我承认……我们确实在互相磨合,互相消耗,”林瑾瑜说:“谁不是?”
没有谁和谁是生来合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形状,能走到一起是因为大体契合而不是严丝合缝,张信礼暂时没说话,林瑾瑜便接着道:“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你和我在一起,最大的感觉是苦和累。”
在脱离他爸,独自在外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会感到痛苦和疲累,可除了这些还有更多,还有相依相守的温馨、快乐与爱,好几个冬夜里,他们为了省钱不开空调,抱着睡觉时依然因为对方的体温而觉得温暖。
尝到的苦和累很多,可那些更多,他们彼此消耗,又彼此填补。
张信礼嘴唇翕动,好像想说不是的,那不是他的感觉,他所感受到的爱与林瑾瑜一样,但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除了这些,还有我爸妈,”当他终于开口时,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他们不知道我的事,你说了,我没有,对你不公平。”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林瑾瑜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应答道:“我说过了不逼你,如果你留在上海,能够远离父母的干涉,我不要求你一定要对家里出柜。”
他真的不相信这个理由,林瑾瑜始终不明白,照顾他的那段时间应该才是张信礼最辛苦的时候,为什么两次发作期他都能熬过来,却要在这个时候说分开?
“‘如果我留在上海’,”他说:“也许,我们不该来上海的。”
一定是什么造成了最后的结果,从看完林瑾瑜手机的那刻开始,张信礼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们离开家的时候究竟哪一步出了错,如果不在这里,不在上海,不盲目来到毫无根基,物价又高的上海,是不是会不一样……他希望会变得不同,但又觉得可能还是一样。
或者,不是他们,是他不该来上海,他应该从不踏进这座不属于他的城市。
“是我坚持来上海的,”林瑾瑜说:“不仅仅因为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还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城市,喜欢这里。我没考虑过太多现实问题,也许是我的错,可你呢?!”
他忿忿道:“从头到尾,你有提过一句想留在四川吗?说过一句那些你现在心里想来想去的那些东西吗?如果有想法,你说,说了我会不考虑?在你心里我就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你屁都不放一个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想法?”
“是,”从说出分开的那刻起,张信礼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也许怎么改变,都还是一样的。”
林瑾瑜从前总觉得他是个典型的实干派,嘴上功夫不怎么样,但原来不是,他可真厉害啊,不管林瑾瑜多么有道理地想出多少个回答,到他那里都通向一个终点——他真的坚定、确凿、决绝地,想分开了。
原来人真的可以用最朴素的语句在人心上剜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现在的呢?
最初的怔愣终于化作了夹杂着悲伤的愤怒,林瑾瑜走上前,猛地抓住张信礼的衣服,以一种极端强硬的语气质问道:“当初是你和我一起迈出的那道门,你说过不会走,说过有一天会带我回去……总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回去,现在要我一个人回家?”他的目光恍如刀剑:“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说。”
张信礼任他抓着,漆黑的眼眸看着医院一尘不染的地板、在风里轻轻晃动的窗帘、桌上浮动的青梅与床边垂下的惨白色被子,就是不看林瑾瑜。
他不敢看,离别前的每一次对视都是诱人的毒药,毒死理智,只留下美好的虚无。
“有很多次,我都觉得太苦了,太难了,走不下去了,”林瑾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停药的时候、被人追的时候,可每次回家,看见你,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次,都过来了……我知道你辛苦,我也尽力了。”
“我们都尽力了。”张信礼躲避着林瑾瑜发红的眼,他的眼睛和林瑾瑜一样红。
林瑾瑜听见他最后说:“我放弃了。”
他放弃了。
原来他也会有放弃的一天,林瑾瑜一直以为,他是最不可能说这四个字的人。
窗户上穿来嗒嗒的轻响,一滴,两滴,然后是成千上万滴。极细的雨丝从万丈高空坠落下来,在和窗户的拥抱中撞得粉身碎骨,这是梅雨季里一场平平无奇的雨。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正如无人可以阻挡必将来临的死亡,也无人能够阻挡爱情的逝去,林瑾瑜缓缓松开了他,松开了这个他曾紧紧抓住的人。
他的声音复归平静:“这是你最后的答案,对吧。”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林瑾瑜印象里的张信礼做每一个决定都深思熟虑,也从不后悔,他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后悔的眼泪。
“好……记得你说的,”林瑾瑜道:“记住,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过,他只爱他一次,唯一的一次。
许钊站在门边,从始至终忠实地扮演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林瑾瑜说完,真的转身就走,全不拖泥带水。
许钊呆呆看着他,林瑾瑜走到门边,临出去时忽而回转头来,用如挥刀斩铁般的语气给他留了最后一句话:“张信礼,你真他妈没种。”
……
“喂,你慢点,”许钊左看眼,右看眼,在他俩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选择了去追林瑾瑜:“你俩难道……就……”
林瑾瑜一言不发,大踏步往前走着,眼神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凶狠:“没有‘我俩’,现在只有我和他。”
“这……”许钊不敢相信他俩就这么完了:“你上哪儿去啊?”
林瑾瑜从踏出房门开始就坚定地往某个方向走,他没回答,只是一路走到一楼缴费窗口那里,开口道:“预交住院费,”他说:“最多能交多少,有上限吗?”
当然是没有的,林瑾瑜看了眼账户余额,把张信礼昨天欠的费用结清了,并补了一笔钱——出院时没用完的费用会退,这笔钱够张信礼暂时寄回家。
然后他把剩下的所有钱预缴到了小孩名下:“过几天会再来缴清,手术费到时候可以从这里面扣,是吧?”
“嗯对,产生的费用都可以从里面扣。”
“好,谢谢,病人自己是否可以办出院手续?”
“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后,林瑾瑜再次道了谢,身无分文、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这又是干啥?”许钊跟着他:“一边闹分手,一边还还钱,真搞不懂。”
照他想法,人其实是他俩一起撞的,赔也是五五分,多给医药费就更费解了,分手就等于没了关系,该立刻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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