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医院,向屹群拿出手机给一个号码打电话,刚出电梯,就已经有人站在电梯口等他了。
住院部在四楼,电梯运行得缓慢,向屹群盯着电梯门的缝隙发呆,因此当医院冷白色的光线迎面像张巨网一样扑过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在一片茫然的虚无中。
周梅看自己儿子一脸不在状态的样子,连忙把向屹群从电梯里拉了出来。
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医院蔓延着一股在向屹群看来永远挥之不去的凉意,周梅的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老旧的暗绿色衬衫上渗出一片显眼的湿痕来。
她明明才五十多岁,头发却已经稀疏花白得像老妪,脸上的皱纹中填满了沙土和灰尘,那是向屹群很熟悉的,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黄色的印痕。
周梅的面上显得很是焦急,看向儿子的表情中却带着一丝无措,她有些语气不快地道:“你怎么才来?!”
她用汗湿的掌心抓住向屹群的袖口,脚步走得飞快,“快走!人家小林都等了你半天了!难得别人有这个心!”
向屹群几乎是麻木地被她拉着向前走,他分神看着周梅背上洇出来的湿痕,觉得那好像一块某场灾难后的疤,像火烧、被重物砸中、烫伤后会在皮肤上留下印记的颜色。
向屹群放空地想象周梅和林姿昀在病房中共处了几个小时的场景,觉得那一块疤痕似乎有迹可循了。
林姿昀为何突发奇想来医院向屹群不清楚,想来多半是为了给他一个自以为是的惊喜。
而在父亲的病房中,自己的母亲必然是低着头,有些唯唯诺诺的,大概一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旁边漂亮、年轻的女子说话。
她必然给林姿昀倒了水、削了苹果,但林姿昀不会吃也不会喝。
画面到了林姿昀的脸上就断了,向屹群没能想象出她的表情,周梅走得很快,只是几步路后,病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没能想象出的表情向屹群很快就看到了。
——林姿昀在门推开的一瞬间就迅速地望了过来,快得有些让人惊异。
向屹群在这一刻有些阴暗地想,想必这位大小姐也是一分钟都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吧。
向屹群看着她求救一般的视线,感觉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周梅微微躬着身,低着头从门口走了进来,腰一直弯着,始终都没有完全直起来。
她这样过于紧张的、带着窘迫的卑微刺得本在旁观的向屹群心里一痛。
他还记得在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一个太阳快要把人烤成咸干的下午,向屹群本来在地上帮着隔壁的李叔干活,他们那个满口黄牙的乡长从远处吆喝了他一声,带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他家那格格不入的土房中。
那时,周梅从破旧的床铺边站起来,就是这样的体态和神色。
而现在十余年已经过去,向屹群已经上过国内最好的大学,是公派留洋的国家栋梁,在首都的大企业工作,在北京租着两套地段优越、租金昂贵的房子,还得到了出身优渥上层大小姐的中意与青睐。
向屹群觉得自己已经很好、用尽全力了。
“改变命运”一词用在他身上在旁人看来或许再适合不过,向屹群却始终讨厌被归为励志人物。
他并不怨悔自己的出身,这也成为了他人生的一部分,每一段路途存在,一步一迹,才搭就了现在一个完整的他。
可是有时候站在高楼上,向屹群却总觉得自己还是好像还是如履平地,高楼外有山,有吊桥,有更高的高楼。
而在办公室的暖气、电梯的空调、医院的消毒水中,在银行的等待室、机场的廊桥,甚至在林姿昀的香水、祁汜温暖的颈后,向屹群有时候似乎觉得依旧能够闻得到那年夏天在滚烫的土地里、自己黢黑的脚趾中泥土的味道。
林姿昀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周末都会在医院陪着叔叔呢。”
她妆容精致,穿着小套装的裙子,踩着比平时稍矮了几分的中跟鞋,但朝向屹群轻快跑来时,还是发出了踢踢踏踏的清脆声响。
林姿昀挽住向屹群的胳膊,有些埋怨地对他道:“之前我问你有没有空,你不是还跟我说会在医院的嘛?”
周梅从进了病房开始就不再开口了,此时面露焦急地看着向屹群。
向屹群蓦地觉得那股泥土味实在太重太浓,甚至带上了淤泥腐败的腥味。
他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什么也没说,短暂闭了闭眼,继而露出温和的笑容,带着笑回应道:“今天在公司加了一小会儿班,我也没想到你会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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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温柔,拿一个枕头问我,
撑着的理由。
他们往上奋斗,我们往下漂流。
靠着刹那的码头,答应我,
不靠大时代的户口。
他们住在高楼,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答应你,
只为吻你才低头。
——黄耀明《下流》
(向屹群只听过一次的歌
这两天太太太太忙了实在抱歉,明天还有一更,时间不定。
第16章 第16章 我见雾 从山的胃部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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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姿昀在医院呆了好一阵子,不比周梅轻松到哪里去,见到向屹群后之后,匆忙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她这次来也主要是嘱托向屹群不要忘记下周和自己的父亲吃饭。
林姿昀的父亲也就是向屹群的上司,公司的领导。向屹群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什么拒绝的立场,更何况周梅站在一旁,向屹群除了说好,也想不出来其它的什么话。
林姿昀走后,周梅立马换了一副脸色,有些不满意地对儿子道:“你怎么对小林这么一个态度?!人家好心来看我们,你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向屹群实在不懂自己究竟何处表现出了“要死不活”,他对林姿昀向来是再平和没有了,但想来周梅从小到大骂他的话也没有变过,明明在田地里能够对方圆几里的所有婆婆阿姨用拗口难听的方言骂出三分钟不带重样的脏字,但到了自己儿子身上,永远都是要死不活四个字。
向屹群没有和她争辩的心情,机械地提了提嘴角:“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周梅看到他还是一副不冷不热,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一时着急,又想不出说什么,有些生硬地推了他一把。
向屹群心不在焉,周梅的力气又大,因此他没有站稳,差一点跌坐在父亲的病床上。
向屹群暗自咬了咬牙,用手撑了一把床边才稳住重心,一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周梅在一旁哎哟了一声,向屹群还没吱声,一抬头,却和父亲的目光倏然对上了。
——向鸿鑫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只掀起了眼皮沉重又臃肿的边缘,噙着一泡浊泪目光涣散地看着前方。
他的胸腔起伏很大,好像只是躺在那里,呼吸、维持体征、开口说话,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向屹群知道父亲眼中的也不是真正的眼泪,只是他生命被压缩在病痛中流露出别于干涸以外的渴望。
向鸿鑫就这样虚弱地,用很小很混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什么……时候……”
向屹群一开始还没听清,过了几秒才从父亲不断蠕动的嘴唇中读出含义。
他愣了愣,有些艰涩地回道:“还没这么快……”
话音刚落,周梅的哭嚎已经尖锐地从背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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