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蓉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或许不如孟阿姨那样的美人,但她温柔又恬静,祁汜见过杨清蓉和祁恪的结婚照,自己的母亲在其中笑得甜蜜温和,像初春湖边一朵初开的玉兰。
然而,窗外春色冉冉,房间内的玉兰却要凋逝。祁汜的手指掐着大腿,咬着牙关,用尽全力露出一个笑容,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怕一开口就会哭。
杨清蓉最后的时刻全部留给了笑容,疾病已经完全夺走了她的生命力,容颜干枯,身体羸弱,但是她最后是那么美,那么宁静。
她对祁汜说:“小汜,我把房子卖了,这是我唯一拥有、能够给你留下的东西,连祁恪都没有,他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你比他已经强多了。”
谈起祁恪,杨清蓉似乎也不再有怨,似乎因为无谓而完全释怀了,“我把钱都留给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那房子对你来说已经不需要了,它太空了,就让我把它带走吧。”
窗外的玉兰尽管只开了几朵,但是晚风拂过,它们在夜色中含幽绽放,静静地等待料峭的春寒开过。
祁汜的手抖得握不住杨清蓉癯瘦的手指,她的母亲最后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做什么都可以的,小汜,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健康,快乐,不要后悔,那就够了。”
春天带走了杨清蓉,带走了这世上唯一无论如何愿意都陪在他身边的人,祁汜从此完全孑然一身,再也没有稳定的避风港。
祁汜没有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不想要任何形式的未来,母亲一去世,做什么好像都毫无意义了。
房子确实已经被杨清蓉卖掉,她走得干干净净,却为祁汜留下了拥有大的多选择的未来。
但是祁汜根本无心再考虑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当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有选择却仿佛比没有选择还要可怕。
因为无论怎么选,怎么做,结果都是寂寞的。没有人为你喝彩,也没有人为你担忧,你是好是坏,从此只变成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祁汜回到了学校,在还没有考虑清楚未来之前,他甚至不想把杨清蓉留下的钱浪费在租房上。
宿舍总归是免费的,不论多么抗拒,但祁汜不得不承认,象牙塔确实是很多人最容易想到,也最容易回归的避难所。
他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见过余归桡了,时过境迁,祁汜的周围发生巨变,他甚至不再经常想起那场让他痛不欲生的对峙,当时的悲恸、羞辱、折磨,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祁汜可以坦然地与它们告别了。
但显然,余归桡的“告别”比自己更成熟、更早,他甚至能够做到完全心无芥蒂,毫不在意。
知道祁汜回校之后,余归桡便邀请他周末去爬山。
祁汜感觉到莫名其妙,他回来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室友都是当天晚上回来之后才知道的,但余归桡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在宿舍楼下等他了。
祁汜拖着行李箱回来的时候,夕阳最后的一缕光线消逝,入夜之后,路灯整齐地亮起,余归桡靠在其中一盏之下。
原以为早已被时间都冲淡的面孔再一次分明地呈现在眼前,祁汜恍然发现,余归桡所信奉的理性、规律、科学确实是有值得遵循的道理,就像无论人的情感变化如何,但永恒的东西就是永恒的,它塑造了你的观点、认识,你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物质是不变的,变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爱情。
余归桡当然是很好的——祁汜现在已经愿意承认了。无论他曾经多么自以为是地将余归桡视为伤害的来源,想象他是一把尖锐刺人的武器,但余归桡的好实际上都从来不曾变过。
但是他的好是多重的,祁汜甚至觉得,不光漂亮得像神明一样的外表,相处久了,任何人总有一些会爱上余归桡的时刻——
他的智慧与清醒,他的骄傲与温柔,他站在春天的樱花树下,他抬起头看着路灯、星空、远方的神色。
那天伴随祁汜回到学校的春日是那么温和,春天带走了祁汜的母亲,但祁汜最终却无法恨它。
春光很好,只是有的人不再在场。余归桡代替春天而来,而祁汜见过他最好的样子。
余归桡邀请祁汜周末去京郊爬山,而祁汜连缘由都没有兴趣再问。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允下来,到了周末,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便也无可无不可地出门,慢吞吞地赶到目的地。
那是他在出国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余归桡,这样慢悠悠地赶,结果自然是迟到了一点。
但是有人比他迟到得更过分,祁汜都到了快二十分钟,丁漉洺才和余归桡一起姗姗赶来。
余归桡自然不会迟到,但是他需要去接丁漉洺,这座野山难找,而祁汜都懒得想丁漉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丁漉洺有些拘谨地和祁汜打招呼,远远不像上次那么大方,而余归桡看起来似乎更加奇怪,他好像不太情愿地应付丁漉洺,但又始终走在她旁边,似乎想要让她和祁汜说话。
祁汜无心考虑他们两个的事,他更关注这座野山既无明显的景点,又没有什么特色的风光,不知道为什么受到余归桡的偏爱。
走到半山腰中途,忽然有一座吊桥横亘在山谷中间,有一些高,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倒是为这座平凡的山增加了一点不一样的趣味。
祁汜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趣,但余归桡和丁漉洺走在前面,余归桡走得很稳很快,但是丁漉洺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停在了吊桥中间。
她攀着绳索,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无助地看着余归桡,但余归桡却越过了她,目光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身后的祁汜。
丁漉洺有些怔然地站在吊桥中间,但是只是片刻,余归桡就向这边走过来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担心余归桡真的丢下她不管,那么不论他再怎么受自己的父亲喜爱和器重,自己以后都绝对不会再帮他。
塞一个研究生名额实际上并没有多么难,但是丁漉洺看不惯余归桡这样的人为了这种事反复低头。听说余归桡和余渊感情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拜托到自己父亲身上。
但父亲既然知道自己喜欢他,丁漉洺想,那么就此忽然出现再为难余归桡一下也没什么不可,毕竟余归桡的态度冷淡,对她也不怎么样。
余归桡沉默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走到吊桥中央,向丁漉洺伸出手,丁漉洺露出笑容,甜美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吊桥不稳,瞬间的晃荡之势让丁漉洺踉跄着跌进余归桡的怀里。
祁汜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时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们。
他为自己这片刻的怔愣感到可耻。站在吊桥中央,祁汜抬起头,看见从雾气从山中缓缓升起,最后又逐渐消散在了云层中。
祁汜将视线投回前方,看着站在吊桥另一边的人。余归桡牵着丁漉洺走到吊桥对岸,然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很平静,脸上无波无澜,好像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余归桡直白、坦然、专注又固执地注视着前方,好像永远、永远在等祁汜走向他。
六年之后,余归桡终于在温暖而安静的车内,没有隔着一座吊桥的距离,没有隔着经年的距离与伤疤,抱到了总是很伤心的祁汜,对他说出了那句欠了多年的话。
六年之前,祁汜用沉默隔绝了余归桡的注视,坦然地回望过去;过了片刻,他牵起嘴角,仿佛无比眷恋、又无比温柔地笑了笑;继而没有片刻停留地转身,从吊桥中央,一步一步地离开,坚定地朝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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