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的故事里,等人到了中年,激情退却,争吵,出轨,离婚……这样应该不算是很好的结局,不过比起他们后来的事情,这样的结局其实也不算太差。”
“但他们没有变成这样的故事……我爸一直很爱她。如果只是这样,我妈恐怕只是个幸运一点的家庭主妇吧。”
“可是问题在于,我爸太爱她了。”手臂上的伤口隐隐跳动着,卢诗臣看着手中坠落下去的烟灰,“过剩的爱,其实比没有爱还可怕。”
卢诗臣的父亲对卢诗臣的母亲有非常极端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他不允许卢诗臣的母亲见任何的朋友,甚至是亲人也不允许,即便卢诗臣的母亲后来被他逼得深居简出,她的生活环境只剩下家中狭窄的房间,依然不能让卢诗臣的父亲停止控制和怀疑。
“即便她一退再退,还是无法满足我爸,无法让他停止怀疑。我爸永远在怀疑我妈不爱他,怀疑她变了心。他们总是在不断吵架……”
从卢诗臣有记忆开始,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家庭就和别人不同,他们没有那些属于“家庭”这个词语的温情脉脉和其乐融融,甚至连对鸡飞狗跳的日常琐事的拉扯也没有。家和除了家以外的地方,对卢诗臣来说是两个以泾渭分明的规则在运行的世界,家以外的地方,有着各种各样的规则和各种各样的形式;而在这个家中,运行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爱”。
而卢诗臣这个孩子的存在,对于整个家来说仿佛是隐形的。父亲并不喜欢他,认为他分去了母亲的“爱”,而母亲光是应付父亲永无止境的控制欲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神。从卢诗臣记事起,母亲如同一株失去光照的植物,苍白而柔弱地生长在不见天日的房间之中。
卢诗臣曾经想让母亲将自己的枝叶探出窗口,去接受阳光雨露的照耀滋养。他听说认识的长辈有离婚的,就回去劝母亲离婚,离开父亲。
但是母亲拒绝了。
他仍然记得,母亲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如同一株纤弱的、无骨的藤萝一般,靠在一张椅子上,他问母亲,为什么到了这样的地步还不离开父亲。
卢诗臣永远记得母亲的回答——“因为……我爱他。”
原本卢诗臣以为母亲是被父亲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所桎梏而无法逃离,但是母亲想要的和他所以为的截然相反——她从未想过逃离,从不想要别的阳光和雨露,她只需要父亲这一束光,就算结局注定是枯萎和腐烂。
“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爱……原来是这么可怕的。我不能理解,这样痛苦的爱对他们彼此有什么意义。那时候我想,如果爱是那个样子,我情愿永远都不要。”
卢诗臣甚至去翻阅了许多书籍,拾捡了“斯德哥尔摩”之类的词语,试图来解读和重构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但是毫无用处,他们不是绑匪与人质,而是两株缠在一起的藤,根须和枝叶都已经腐烂得不分你我。
讲到这里,卢诗臣停顿了片刻。
似乎到这里,卢诗臣拒绝爱情,拒绝李松茗的“真实的理由”已经昭然若揭,但是李松茗心中却隐约察觉到,他才刚刚触摸到卢诗臣埋藏最深的秘密的轮廓。
李松茗看着卢诗臣的双眸,那眸中的湖上的雾似乎此刻都散去了,湖边的荆棘已经显现,仿佛是在等待李松茗做决定,决定就此转身离开远离这危险之地,还是就算要头破血流地穿过荆棘,也要继续朝湖中走去。
“后来呢?”李松茗注视着卢诗臣,选择了踏过这荆棘。
“后来……我爸拿着刀捅进她的心脏,然后也捅进自己心脏。”
这便是卢诗臣的父亲“自杀”的真相。
据说当时卢诗臣的父亲手法非常专业,非常干净利落,所以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自己都没有太多的动静。毕竟卢诗臣的父亲是个很优秀的医生,太知道如何精准地找到致命的部位,迅速地结束一个心脏的跳动,终结一条生命的鲜活——之所以说是据说,是因为卢诗臣并未亲眼目睹现场。
事情发生的那天早上,卢诗臣毫无所觉,即便他就睡在旁边的房间。因为卢诗臣不在家里吃早饭,所以他早上起床就出门去上学了,出门前他和母亲说了“我去上学了”,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就像往常一样。
所以卢诗臣完全未曾察觉,他站在门外的时候,门内是已经只剩下血泊之中两具相拥的冰冷的尸身——这也是后来卢诗臣从周遭的闲言碎语中知道的。发现这件事情的是凌老院长,因为卢诗臣的父亲没有去上班,所以来家里找卢诗臣的父亲,卢诗臣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被封起来了,凌老院长将他接去了自己家里。而且由于当时卢诗臣年纪还小,出于保护他心理健康的原则,事后所有知情人都对案件的细节闭口不言,凌老院长后来还很庆幸卢诗臣早上并未发现,并未亲眼目睹惨烈的现场。
而卢诗臣永远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那天早上或者更早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他知道,这场惨案发生的缘由——永远无法被满足的、极端的、极致的爱。
李松茗久久都未能从这一极其震撼而惊悚的故事之中回过神来。
“你知道吗?”卢诗臣没有给予李松茗任何消化故事的时间,自顾自地继续叙述着,“从小大家都说我和我妈很像,我也知道我很像她,认识她的人,哪怕从前没见过我,但只要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一定是她的儿子。”
“小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成为我妈那样的人,到死都被人掌控着,无论给出多少爱都无法满足我爸,但又甘愿被那种可怕的爱栓着不愿意逃离。”
“但是那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错了,大家都错了。”卢诗臣掐灭了手中的烟,又沉默一会儿,并且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李松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吐露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坦露自己最不堪示人的沉疴痼疾。
“原来我一点都不像我妈,我和我爸才是一模一样的。”
第112章 沉疴痼疾2
案件调查完毕之后,跟卢诗臣父母相熟的凌老院长和方城月父母帮忙安排好了卢诗臣父母的安葬事宜。卢诗臣父母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他们被合葬在一起。
卢诗臣看着他们的墓碑想,终于一切都如父亲所渴望的那样,死亡让他们之间终于有了永恒不变的爱情,他们不分你我地彻底拥有了彼此,永远不必再猜疑,永远只有彼此,永远不会再分开。
卢诗臣父母这桩案子在当时网络不发达的年代虽然并未传播太广,虽然必定会在坊间流传,但是这样的事情大家也并不会当事人面前公开议论,卢诗臣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走到哪里大家看着他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至于卢诗臣父亲生前工作的三院里,凌老院长下了禁令,不许公开谈论。只是这种事不可能被杜绝,尤其是这种蕴含着情感绯闻的血腥案件,不少人或许出于好奇、或许出于猎奇,在私下里还是成为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不过在不见光的地方流通的传闻,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形或者被掩埋在岁月的尘埃之中,直到后来卢诗臣进入三院工作,凌老院长的禁令还是很有效的。加上时间过去太久了,医院这种地方,新鲜的故事永远层出不穷,这桩带着血色的旧事,几乎没有人再提起了,即便有,也已经随着岁月变迁难以寻找到真实的踪迹,甚至连卢诗臣本人身上都找不到事件所遗留的影响。
父母的案件发生之后,卢诗臣被安排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以求降低父母的死亡对他的影响。但说来或许有点冷血,父亲和母亲的死亡,卢诗臣其实并没有从中感受到太多的震惊和痛苦,或许是因为从小就生长于这样的家庭,对父母之间病态畸形的相处模式早已经习以为常。父亲和母亲走向这样的结局,卢诗臣甚至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或许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的爱与占有的贪欲唯一的结果。
在所有人眼里,卢诗臣父母的那桩血案,并未对卢诗臣造成太大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卢诗臣也这么以为。在凌老院长的帮助和保护下,卢诗臣很平安地长大,一切都顺风顺水,他的身上丝毫看不出来一点家庭变故的影响,甚至看起来原本同龄人要聪明优秀得多。他跳级考上了医学院,很受学校和老师的重视,学业,他都是颇为引人注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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