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0)
郑斯琦人生第一次拔烟,天赋异禀,过喉过肺无师自通,一口都不带呛。哪知道人算不及天算,人这正吞云吐雾爽的要入无我之境呢,郑寒翁抱着橘猫哼着曲儿开门回来了。
在玄关处弓腰,乐呵呵换鞋,“嘿哟这天儿真是说下就——”
一瞅郑斯琦背对着房门仰卧在椅子里,脚恨不得翘上天,脑袋顶上还徐徐袅袅升着白眼。
郑寒翁两步上前就一掌结结实实擂人后脑勺上,“啪”一声利落地脆响。
“躺这儿干嘛呢?!!”
郑斯琦像回忆气那天的痛似的,自然而然松了圈着乔奉天腕子的手,去按自己的后脑勺。
“真没想到我爸一舞文弄墨的老学究打起人来那么疼,后脑勺我到现在都觉着是不是给他拍进去一块儿……”
乔奉天瞪了下眼,觉得自己活像听了段儿单田芳。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吓的不知道是跪下来抱着大腿哭好,还是死不承认好。”郑斯琦笑着推了下眼镜,“然后就心一横,当着他面儿把半截烟给含嘴里了。”
“含嘴里?!”乔奉天不可置信似的挑眉,“不、不烫么?”
这是得怀着董存瑞炸碉堡的心思才能干出这么“决绝”又没谱的事儿啊……
郑斯琦失笑起来,“废话能不烫么燎我一嘴大泡儿,烫的我当时都想把桌子掀了骂娘了。”
心眼碗粗如郑寒翁,眼瞅着小儿子烫的眼泪水在眼眶里直打滚,愣是想不到去掰嘴去把烟头掏出来,再赶紧领着上医院去开点儿清凉药膏。一味气得提着白玉的纸镇满屋子乱转。
砸吧,舍不得;不砸吧,气得慌。
末了手掌一拍,颤颤巍巍指着郑斯琦,“说不说,你说不说从哪儿来的烟?恩?你说不说?!”
叛天叛地不叛兄弟,郑斯琦站在墙角,坚定地猛摇头。
“你他——”郑寒翁一个“妈”字儿在嘴里囫囵个儿转了一圈儿,碍着文人面子愣是没说出口,“你有种!你就咱老郑家最有种的一个!你抽,小小年纪不学好,啊,我让你抽!”
他老人家蹬蹬蹬回了房,叮铃咣啷一阵翻箱倒柜,提了盒东西蹬蹬蹬又回来了。
郑寒翁“啪”把手里的东西往红木案上一甩。
“抽!今儿蹲这儿给我抽!抽不完你以后别跟老子姓郑!”
郑斯琦低头望着那没拆封的那条黄鹤楼,脑门上的青筋突的一抽。
“你抽了么?”乔奉天凑近一步追问。
郑斯琦摸了摸鼻子,眉语目笑,“抽了,蹲着抽,一个劲儿的抽,抽的嘴都麻了他老人家才歇了火儿,我是又伤嘴又伤嗓又上肺,一个星期没说出话来。”
“就这都没给您唬怕喽?”
还接着义无反顾接着嗑烟嗑了二十年才舍得戒?
“没呢。”郑斯琦笑得更开,“要怪就怪我爸给的我黄鹤楼1916,那年头就得卖两千一条,可不越抽越有瘾么。”
事后给郑寒翁肠子都悔青了一多半儿,拉着郑斯仪嘚啵嘚啵碎碎念叨了半个月,就差没呼天抢地饭桌上哭一嗓了。
黄鹤楼啊。
他藏了半年都舍不得抽的精品黄鹤楼啊,脑子一热就剩一地烟嘴儿了啊。
血亏啊!
乔奉天后知后觉,听完咂么过味儿来,才倚着栏杆,这么些天头一回,笑的不能自已。
郑斯琦手支在栏杆上,掌根抵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听他笑,看他嘴边忍不住浮现的那弯上翘的小银钩。
“我原来还总以为你是那种从小到大都特别正经的好学生呢。”乔奉天笑的鼻尖浮红,像轻扫了一层玫瑰胭脂。
“哪能啊,老郑家上下最皮最不服管的就是我,什么学生不该干的事儿我干全了,就高考我都考了两次呢。”
郑斯琦望着湖面,“每回啊,我爸那些个同事一个个见了我都跟见了孙悟空似的,都得咂么咂么嘴,哼哼唧唧半天说:哎你啊,你这个儿子哟,啧啧啧,哎哟哎哟,一瞧就是个混世的哟。”
乔奉天接着破功。一撑额头,回想起他颈后洗掉的那块疑似纹身洗去的痕迹。
不能确定,但或许也是他的年少疏狂。
“那你怎么就……就能转了性呢。”
乔奉天好险没说你怎么就从个“混世魔王”活成了个疑似的“斯文败类”。
郑斯琦琢磨了很久。
“突然脑袋开窍了,想明白了,想明白自己一直这样下去,想要的东西不会来,不想要的包袱也一直带不走。”
郑斯琦话说的异常和缓轻松,“我爸我姐一辈子自尊自强好面子,总不能走出去,真让人在背后议论,哎,他儿子,败类一个吧。”
有飞鸟成双落上栏杆。
“那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么?”
话题蓦然变得大而阔,像划定了一个颇深远的隐喻。
“想不想要,是会变的,不会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做修改的。遇到坎儿了,就觉得是不想要的,顺风顺水了,就觉得又是自己想要的,没那么容易简单概括。”
郑斯琦十指交握,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只能保证,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在前进,而不是躲避后退。对错与好坏这种东西,要留给自己的墓碑。”
乔奉天一瞬间想得很私心,他莫名其妙地小小希望,希望郑斯琦只把这些,对他一个人袒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吧,只有爱着彼此的灵魂与人格,爱情才能长久不负
第54章
水阴阴的天儿。郑斯琦把车开进了铁四局宿舍里头,离乔奉天住的那栋还差一小截的时候,乔奉天出声让他停了。
“到这儿就行了,前面你不好掉头。”
郑斯琦踩了下刹车,瞄了瞄倒车镜,又头伸出窗外往后看了一眼。
“说真的你们家这儿吧,停哪儿我都不太好掉头……”
“那你随意吧,掉不出去我打电话叫人给你抬。”乔奉天忍住不笑。
“开玩笑。”郑斯琦收回视线看他,顶着眼镜乐了一下,顺手打了一圈方向盘,“我这科二白学了?”
车身看看摆正,乔奉天按开安全带,掸耳听郑斯琦说了一句“闻李嘉”,手下动作一顿。
“啊对不起。”乔奉天眨了下眼,转头,“这事儿我忘记告诉你了。”
乔奉天这才絮絮把乔梁的事故责任给郑斯琦一一说明了,前因后续,事无巨细。可明明是件挺令人高兴的好事儿,郑斯琦却越听越觉出对方话里的隐着的歉意。
乔奉天低头伸手拂了一下怀里的香石竹,“对不起,没来得及跟你说。”
“为什么?”
乔奉天一愣——为什么?为什么说“对不起”么?
道歉是件很下意识的事情,一定要去问什么,倒不那么容易从容对答。
乔奉天顿了一下,“就因为……因为觉得白浪费了你的一个人情呗,就觉得让你为难了,还得麻烦跟他解释一通别人家的私事儿,你平常……也忙得很吧,学校那边?”
盛开的郁金香遮住了他的半截下巴,乔奉天笑了一下;天色半明半暗,车窗外不着边际的微风湿雾,回南的天气,水水的润着人。
郑斯琦心下几乎不可遏制的一悸。
收敛且快速到他完全意识不到那是什么,只觉得如同一根细长发丝从心室缝隙里迅疾抽走了一般,触感就漫漫消弭不见踪迹了。
“帮我向郑彧问好。”乔奉天下车轻手合了车门。
“恩,知道。”郑斯琦扶着方向盘笑。
乔奉天背过身子抿了下嘴,犹豫了片刻,低头嗅了嗅郁金香。
第一次收到花,正式的,一捧的,扎好的那种;吃了一顿安安静静的午饭,将就着睡了一场不算长的好觉,听了一段短小的轶趣。好巧不巧标准如同教科书的约会流程,让乔奉天没来由地心绪纷乱。
上楼,一咳一亮,一步一阶,这只么一边摸兜,一边回想,指尖都是轻轻颤的,是不可名状,似是而非的愉悦、缥缈。
又来了,又是这样。
乔奉天不再走了,依势蹲在二楼的楼梯口,黑洞洞的狭小空间,镂空的砖铸隔窗,废旧成捆的瓦楞纸片,徐徐往里灌着凉风。
他把头埋进膝里,嘴巴紧抿闭住一口气。
乔奉天摸了摸自己的腕子,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郑斯琦握住的温暖触感。
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乔奉天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是在强自镇静,强做思疑的样子,强按下自己心里立刻擂鼓似的咚咚心跳。乔奉天甚至害怕那声音会透过骨传导,传到郑斯琦的耳朵里。
酥酥麻麻像被羽毛尖儿一下一下勾着颈子后头,被人轻轻贴着在耳边温柔说一句话。
乔奉天和别人不一样,他天生会对男人怀有不能明说的异样心思。即便去刻意隐藏,去强自压抑,也不那么容易就能不着痕迹。那东西是荷尔蒙,是多巴胺,是他被人诟病最深的“本性”。
一个男人身上任何一点可以吸引异性的优点,都可以让作为同性的自己心动不已。他可一点儿都没办法控制。
何况他那么优秀,那么温柔细致,博学而有风度。连他自己都耻于去提的年少的那个不成器自己,隔着他现在的模样去回望,都显得如此丰富而有疏涩的魅力。
其实像他这样只会低头走路的普通人,会喜欢上像工笔以墨勾出来似的郑斯琦,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只可惜一旦发出动作的对象错了,往往佳话会成笑话,水到渠成会变成荒唐荒谬。
只要自己不是个男人。
或者只要他也是个同性恋。
或者只要自己心动了,也别说,也别让他知道。
或者只要……
言而总之,这个喜欢,不对,不好,不够有立场。
乔奉天把脸抬起一半来,露出一双眉睫。他的手掌来来回回翻覆;手掌细白,手心则更白,目光在白与更白间流转,比较着不同的密密纹路。
最后把脸抬起来,站直了身子,转了转酸麻的小腿。
上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没来由的脚步轻松,像明确了某些事儿,掀开了那层覆着的薄纸——好也好坏也好,就这么状况,就这么回子事儿了。
可看见家门口站着的林双玉的时候,那点儿轻松又被一掌猛按进水里,沉底儿了。
“阿、阿妈?”
林双玉涤纶的灰衣灰裤,一排塑料的圆扣从尾至领拧的整整齐齐,裤管上打了一片不打眼的黄泥点子,脚下一双三四寸大的黑绒面的纯色布鞋。黑白掺半的短头发一缕缕抿好在脑后,箍了个脱了漆铁质发圈儿,嘴角顺着眼睑松弛的方向,一同默不作声地下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