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4)
可她总需要把自己的牢骚苦闷积攒起来,再硬去找一个人背负。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负能量在她自己看屁都不是,可落在乔奉天和乔梁身上的是一层又一层,一挂叠一挂。
或者说她在给予的时候,独享着一份病态而不可名状的优越感。她依存这个而活,依存这个而精力充沛,依存这个而顽强不垮。
所以当乔奉天选择去维护她,而自己去做最大的牺牲的时候,她这份优越没了,轻松了,宽慰了,但也不舒畅了。这是一种很隐秘而私人的情绪,细腻晦涩到无法形容。
言而总之,乔奉天知道,自己的房子卖与不卖,她都未必高兴。
只是眼下不是顾及情绪的时候,活下去,才是根本。
乔奉天在黢黑的楼洞里支开一顶黑伞,隔着一层雨雾,他见顾先生已经半身探进了出租车,何前正替他扶着门。
车开远了,何前才转身来到他伞下。
“真行,也不过来给我打打。”晶亮亮的雨水缀在他的眉间,他伸手扶着伞骨,另一手比划了个四,“人老夫妻退休工资一个月拿这个数儿,现金付你就放心吧,看样子他俩是挺满意。”
乔奉天指上他领口的扣子。
“歪了一天了都没看见?”
“诶?”
“第三个。”
何前“啧”了一声嘴,索性顺手把一排扣儿都松开了。颈上的几朵红印拇指的大小,红而中心发着淤紫,流连在锁骨肩梢,看上去还新鲜。
乔奉天瞧着眼疼,眉跳,偏了头不看。
“走,我送你到停车库。”
何前往伞里多挤了挤,“就送我去车库?不请吃饭?”
“下回,下回。”
“你少来,但凡说了下回的就没数儿了,你别跟我这儿划大范围,具体,具体点儿。”
乔奉天停了几秒,很像是故意地抬高了嗓子,淡淡笑起来说。
“等你结婚以后。”
他明显感觉何前的身子滞了,又连退了一步半,左肩几乎要退进一帘雨幕里。
乔奉天扯着他往回拽,“对不起,我瞎说的。”
何前似笑非笑,手慢吞吞探进衣领里摩挲,“好,就等我结婚以后。”
何前的车子是辆福特,暴风银色,崭新干净;不过也是贷款,账还没算干净,暂不能算他私有。
何前按开雨刷,坐在驾驶室里挂挡,档杆拨动了两次才推进了档位,松了离合便要抬速。乔奉天站在一边伸手去拦。
“哎,安全带。”
“哦!对……”
何前这才恍然想起,低头笑笑去摸索安全带的锁头,猛扯了两把拦胸而过,咔哒咔哒瞎捅了几下才按进了锁洞里。
乔奉天把伞举低,人凑近驾驶室。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对劲儿。”
何前乐,扶着方向盘摸鼻子,“逗呢你还到底怎么哎哟喂!我能怎么?我就系错个扣儿没系个安全带我还能怎么?我哪儿不对劲儿了,你从哪儿瞅出来我不对劲儿了?我可对劲儿了行不!”
乔奉天看着他松懈的下垂眼,愈听他说的热闹,心里愈觉得他有麻烦。
第59章
再接到郑斯琦的电话时,隔离挺久,只掸眼瞥见联系人,乔奉天心里就忍不住浮出一刻呼之欲出的欢愉。
只是被自己粉饰的很好,顿了两秒,化成了极轻极平常的一声“喂”。
有些东西认清了,承认了,情绪的产生就有了可供考据的兰因了。
郑斯琦彼时在在利大大礼堂的后厅,手里夹着沓新印的章程。
“恩,是我。”
“知道。”乔奉天正拎了盏全钢的保温桶,走在住院大楼的回廊处,“有来电显示的。”
乔梁前几天上了导管,细长的一根从鼻腔引进胃里。上管的过程中,乔梁极度不适,反复呛咳作呕,呼吸不畅,看得一旁的乔奉天太阳穴抽跳,背上渗了一层白毛汗。
乔梁还不大能自主进食,上了导管,方便鼻饲。
按医生的嘱咐,林双玉细心去市场买新鲜的食材。清淡,温热,营养搭配合理,乔奉天时刻记着这几条,买了台新的料理机,把东西一样样打成糊糊。
今儿是菠菜加鸡茸,放了一把洗干净的小米。只是再精致的材料打出来也是不忍直视的烂乎乎一滩,也不敢多调味,只添了点人体必需的食用盐。
“没什么事儿,就打电话问问你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范围很大,乔奉天不知道他是否有所指。他没急着进病房,倒把保温桶一撂,在回廊上的塑料椅上坐下了。
“你问谁?”
郑斯琦笑,“问你哥哥,也问你。”
“我哥就那样儿,刚能做上鼻饲,才上导管没几天,话咿咿啊啊唱戏似的能来那么几句,我也听不懂,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谁,就盯着我不动。”
乔奉天合上眼皮仰着头,发顶贴在瓷砖上,听郑斯琦沉沉的声音。
“那你呢?”
乔奉天顿了两秒,“我?没胖也没瘦,旷工了半个月,医院家里两头跑,大老板正预备着要开了我,急的我脑袋上冒了个成人痘。”
乔奉天听对方在电话那头轻轻笑起来,那股子气流似乎都能拂到他的耳垂上。
“还有工夫逗乐,说明精神不错。”郑斯琦道。
“那我也不能哭给你听吧。”乔奉天按了按眉间的痘子,“多瘆得慌。”
乔奉天很会调节情绪,心里像住着个缄默的小怪兽,一并把好的不好的统统吞下去。只是这个怪兽的胃是星新一的科幻小说《喂,出来》里的黑洞,只知进,不知去哪里出。
不知道未来的哪一天,就在毫无防备的某个角落里一并爆发。
两人互相端着话筒沉默了一阵。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这几天去学校接枣儿,听枣儿说,小五子最近情绪不太好。你……和他说了?”
乔奉天“恩”了一声。
小五子情绪低落是正常反应,乔奉天自然比谁都明白。自己的亲生爸爸躺在医院里不言不语,再小的孩子,也不可能不起波澜。
何况小五子本来,就那么敏感多思。
可乔奉天是顾不上。除了嘱咐林双玉不要在小五子面前多说,只照看好他三餐之外,乔奉天分不出心思再去顾及他的情绪。
乔奉天也想三头六臂把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做好,可这是奢念,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只能先紧着当务之急的事务着手去做。
他这才觉出“母亲”这个身份的重要。
如果是李小镜还在小五子身边,只言片语只要是她,或许都更能让他感到宽慰吧。
“我是想说,明天周末,想带孩子俩去趟市北的动物世界,这边给你先报个备。”
乔奉天一愣,“动物世界?”
“恩,在市北的明蜀山下头,年前才装修完,听说在馆里办了个儿童风车展,这边同事正好给了两张票。”
郑斯琦摸了摸口袋,低头掏出了一叠长方的油版纸,“枣儿嚷着要去,我就想带着小五子一道,散散心也好。”
乔奉天摸摸鼻梁,“可以是可以,但——”
“我开车去你们家门口接,晚上再给你送回来,恩?”
话到了这份儿上。
“那行,我和小五子说,但明天麻烦别把车开楼下,停在路口就好。”
郑斯琦下意识地想问什么,只音调刚起,就戛然停下没继续往后说了说了。
隔天天气晴好,出了不小的太阳。
乔奉天晒了被絮,也给小五子换了双新鞋。正搁阳台上拿小笤帚细细扫着网面儿上的灰呢,听林双玉嘱咐他。
“在外头要礼貌,会问好,给你东西不要拿,要说谢谢,该说不该说的都少说,小孩子家家的,啊。”
“恩,恩。”小五子背上书包,频频点头应和。
打小教育自己的那一套,还照搬下来企图让下一代也跟着承袭。小时候听着琢磨不出不对,如今再一听,总觉得是在教他低人一等。
“行了,现教也来不及了。”乔奉天出声打断她。
林双玉果不其然地拧起了眉心儿,掸了掸衣袖上不存的灰尘,“再来不及,不也比你这个小叔子来得及吗?”
乔奉天转头望着她,沉声问,“我怎么了?”
“你好得很。”
郑斯琦原先不大爱端详人。人一辈子总要遇上形形色色数以百万计的擦肩客,都一一看仔细了不现实,也没必要。既无关紧要,过去也就过去了。
现下盯着乔奉天详尽的看,郑斯琦觉得一定是他的下意识。
隔着层车窗瞧,的确是没胖也没瘦,但脸色似乎更白了,白里隐着一层偏硬的青色了,是陶瓷烤制出的一种偏门的色调。不知道是因为他晨起没血色,还是因为一直没睡好。
“早。”
郑斯琦摇下车窗冲小五子微笑,“你也早。”
“叔叔好。”
乔奉天顺着车场往里看,没见着郑彧,“你闺女呢?”
“往后让让,我掉个头。”郑斯琦打了圈方向盘,推了下眼镜去看后视镜,“在家睡着呢,拖了半天拖不起,我输带你去见你小乔哥哥都不起,还得劳我绕一圈儿再回去接她一趟,面儿比谁都大。”
乔奉天听了,下巴抵上小五子的发顶咯咯直乐。
“你前世的情人,你这辈子就得受着。”
郑斯琦挑眉,“算了吧情人,她老人家就是我前世的债主。”他抬眼看了看乔奉天,跟着一起勾了勾嘴巴,“欠了三千万外加两套一环房的那种。”
等小五子上了车,乔奉天便弓着腰凑近驾驶室,额间的那一小颗通红的痘子,一下子就明晰在眼里了。
“上医院么?要不一道你去吧?”
乔奉天摆摆手,“先走吧,还得先去趟理发店呢,大老板要当爹了忙不过来。”又转头盯着小五子,轻轻弯起眼睛笑起来,“你,好好玩儿,开心点儿,别小小年纪挂这张脸,恩?”
又转过头看着郑斯琦,“麻烦你了。”
那个“恩”字尾音极自然的上扬,像伸出节小尾巴,跟着他领口露出来的那块儿白生生的皮肤,一齐在郑斯琦的心上勾了一下,轻微到察觉不出。
“客气。”
待车开远,乔奉天原地立了一会儿。他手按上脖子,再一路上移流连到脸上。
倒不烫,只有一点微微的发涨。
乔奉天希望自己自然,希望以后还能平常自在的相处,希望这不可说的好感不会再肆意抽长发酵,希望自己能掩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