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51)
林双玉在黑里,像一条投在墙上的斑驳窄短的影,乔奉天一瞬以为是他眼花,是他的错觉。
直至靠近了,她哑哑出声儿了,才知道不是。
“奉天啊。”
乔奉天破天荒开全了家里的灯。
他从卧室里取了条簇新的裤子让林双玉换下,宽松柔软,全棉的好料子。他把干净的一只裤腿夹在腋下,脏了的一截攥在手里,低头站在池子边上,开温水一圈圈轻轻地搓揉。
衣上的味道遥远陌生,又仿佛就藏在心底触不可及的深处。
泥点子很容易洗,干涸的只要用水润湿,指甲抠一抠就能脱掉。乔奉天挤了一小泵洗衣露在掌心,打发出绵密的泡泡,再拿指头尖舀着往衣料上抹。
小时候在家里帮着洗衣,皂角粉的用数都是要克扣的,讲究的,不能浪费不能多的。
林双玉背对着他坐在客厅沙发,手里端着杯温开水。临时找不到余裕的纸杯,乔奉天用的是自己的喝水杯。
“您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也不来个电话,家里就阿爸一个。”
林双玉没接话,一迳坐着。
乔奉天抿了抿嘴,不追问,抬胳膊蹭了一下发痒的鼻尖。
独自离开郎溪来到利南至今,林双玉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致在脑海里想象着林双玉的面孔浮现在一派高楼林立的都市的背景之下,都是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画面。
如果真是少年意气的一去不回头,不是自己还常回郎溪,那连她逐年衰败的模样,恐怕都不明晰了。
乔梁这几天在医院醒了又昏,昏了又醒,要定时送去拍片,磁共振,胸透,导流排尿,按摩翻身,反反复复不休。人依旧没能推出看护病房,不能进食。
小五子又无故被强塞在杜冬家多呆了一晚,上学放学都由李荔暂时照看着;乔奉天即使没明着言说,也猜他自己一个人能把事情算准了个七八分。
唯独林双玉和乔思山,这事儿没和他们说,不敢说。
“你哥啊。”
乔奉天停下手里的动作,合了龙头听她说,“恩?”
林双玉把杯子“咯噔”搁上茶几。
“在哪个医院呢?”
乔奉天嘴边刻意扬着的弧度僵在了嘴角,好像只这么一句话,他拼命藏着敛着不露出马脚的满身倦怠无助就要开闸放水似的泄出漫漫一地了。
两个人的空间尤其安寂。
林双玉嗓子,分明哽出了“咕噜”一声,也被她自己不懂声色的给咽了。乔奉天站着满手浮腻的泡沫,沉默着走近她两步,视线越过那堵窄塌微颤的一侧肩,去看她搭在膝的手。
灰袖稍长盖住他半截嶙峋的手背,关节粗肿像一颗颗磨砺而成圆木珠,埋在皮质里,排布在指尖。林双玉左掌紧紧掐攥着右掌,像奋力堵着一口几欲喷薄而出的暗涌。只看她青白的指尖,就能猜得出她下的气力。
乔奉天张了张嘴,一下没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林双玉是怎么知道的,也不知道林双玉是怎么一路忍着来到利南,来到他家,平平静静地和他说上一句话的。
“你瞒我,你瞒,你瞒最后只苦了你自己……”
乔奉天心里霎时像被剃去了一块肉。
“老的到小,小的到另一个小,咱们老乔家这坎儿,挺过去一个还是一个……”
“你说别人家怎么就这么顺呢,你说咱么家就这么犯太岁呢,日子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乔奉天拿腕子挡着嘴巴,兀自偏着头,冲着不知所谓的方向,眼圈儿红了一半。
林双玉既悲又嘲地在嗓子里响亮地哼了一嗓,一瞬仿佛又成了郎溪那个得理不让,能打能上的命苦的小老太太。只这个冷哼在喉咙眼里含含糊糊滚了一圈,还是着了雾,蒙了霭,濛濛地化成了一段儿不成调的“呜呜”。
乔奉天不敢去看她现在紧皱着五官的一张脸。
“我就这么他一个好儿子了都舍不得放过。”林双玉克制地闷闷捶了下沙发,侧头吸了下鼻子。
“狗.娘养的老天爷在作孽哟!”
乔奉天五味杂陈,一口滚烫的热泪就这么堵在喉咙里,死活都出不来。
第56章
林双玉一辈子要强要出了名气,一身的硬骨头,浸不软,敲不碎,折不断。是个能背过身子,把难关变成一碟咸菜,就着馒头嘎吱嘎吱嚼碎了咽下去的人。
那个年代,不用说也明白,他和乔思山的婚姻不过是媒妁一桩,拉郎似的言不由衷。乔思山一辈子拖沓温吞,不刚不韧,顶不入眼;林双玉烈性,泼刺,心里一杆秤的左右高矮从来都按他自个儿的量度法则来。
乔奉天听林双玉骂了乔思山半辈子,也看着她一声不吭照顾了他半辈子。自己上学的时候,还能提着口恶气儿举着扫帚绕郎溪追着她一圈儿两圈儿的打,熬啊熬啊,熬成了瘪嘴的小老太太。
如今走不过两步路去地里砍两揪自家种的莴苣芫荽,也不那么快手快脚,不那么轻巧轻松了。背一旦佝了,人就不是显老了,是真的老了。
乔奉天知道自己最像她,最把她一辈子的刁钻偏执都遗传到了身上。于是相同的两极,总亘古不变地互斥。
林双玉和乔奉天其实彼此心照不宣。我看见你不自在,你看到我也未必快活。莫不如海阔天空咱们各退一步,就这么藕断丝连地牵着一根母子的关系,不多提,不多见。这么平衡而默契,默不作声地等到林双玉入土,哭一方木盒,哭一抔白骨。
这关系就这么了了,结束了。
爱你妈谁谁了。
所以林双玉再怎么厌自己,恶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变态人妖下九流,乔奉天都不恨她,不怨她。至多变成了一根吞不下的鲫鱼刺儿,你总以为软了,没了,哪知道冷不丁地顺口一咽,还是疼。
时时刻刻戳弄着自己,提醒着自己:别回头,大步走。
杜冬拦了辆出租,让李荔带着背个小书包的乔善知坐后头,自己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个头太高,钻进去的时候门框磕了眉骨,“梆当”一声响。
听得司机皱眉撇嘴倒抽了口气儿,“嗬!疼吧?”
李荔忙蹿前半个身子伸手往他脑门上揉,“哎你傻吧你不看着点儿呢怎么,你这要鸿运当头啊你。”
“哎得得得。”杜冬往一手捂着一只眼后躲,一手来回摆,“师傅走,利南市委医院,南门那个住院部那儿停。”
“成咧。”
杜冬想不明白乔奉天怎么突然就要把小五子接回去了,还不是往家送,往医院送。怎么?摊牌啊?领着小孩儿往病房门口一站,指着病床上人不是人贵不是鬼的人说,哎,看见了吧,那你爸,给车撞的不行啦,说不了话动不了啦,你赶紧做个心理准备吧。
有谱没谱啊还!
杜冬一路噼里啪啦按着手机给乔奉天发短信。
“你想干嘛啊你!”
短信很快回了,“快到了?”
“到你妈逼。”
“你来,人就搁边上呢,你来你当她面儿说,一耳刮子抡圆了抽的你原地转三圈儿。”
“我就这么一说我草,哎我草你阿妈怎么在?你阿妈知道啦?你不是打算不跟她说么不是怕你爸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么怎么你想瞒这个想瞒那个的最后还都瞒不住啊我的乖!”
“能不能把标点符号老老实实打上?我又没说,她自己知道的。”
“这谁啊张着张大嘴一天儿净会叭叭地乱说!”
“张峰我没跟你提么?”
“他谁啊,你什么时候他妈跟我说了?!这几天我打给你打电话你接过么你?不是说等等回就直接给挂了!你就光告了我一句你哥不用负刑事责任了其他屁事儿也没说啊!”
乔奉天没回,杜冬就继续发。
“峰不峰这个先不管!哎,她知道了那你就更不能让小五子知道了啊!她要是带小五子回郎溪不让他念利附小了咋办?你还让不让他继续学了?还让不让他成才了?还让他跟你哥似的一辈子留在郎溪面朝黄土?”
杜冬性急,往往话脱出了,才觉得欠妥。
乔奉天还是没回。
杜冬砸了砸嘴,把手机翻面儿往大腿上一拍。过了大约四五分钟,才“嗡嗡”又震起来。
“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说想明白就成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来吧,门口等你。”
林双玉在外人面前只怒过闹过,从来也没哭过,在她看,悲伤的情绪是极私人的,是一定得咬着牙忍住不能露给别人看的。
她远远看着杜冬牵着小五子一路顺着长廊走过来。
乔奉天立在一边的墙边,盯着他琢磨,想是不是又黑了瘦了。林双玉和乔奉天挺直的脊线出奇的相似,就像是拿同一把尺比对着画出来的一般,只不过现下,一个是站着的,一个是坐着的。
“小五子啊……”
林双玉手搁裤子上攥了攥,局促似的半起身,兀自伸出一只招招,接着在乔善知油亮的脑门上轻轻地摩挲抓挠。另一只绕过他的肩,勾手提溜了一下他背上的书包。
林双玉像笑又不像笑,极勉强地弯了弯眉毛。
“哦哟,这小娃娃的书包也重的很哟。”
小五子太久没见她,也牵念着,记挂着,伸手就把她衣服下摆牢牢攥着,眨巴眨巴乌漆漆的眼。
“奶奶咋来了?”
林双玉只看着他,抚着他,没回话。
乔奉天袖子一紧,一没留神就被杜冬和李荔连拉带拽拖去了拐角。
“人怎么样?”
“你说谁?”
“我说我呢!”杜冬翻了个白眼儿,“这不废话么你哥啊,你哥现在人怎么样?”
乔奉天停了片刻没动,继而环臂倚在墙上,低了低头。
“牵引是做上了,左手暂时也没坏死的迹象,但指望着恢复成原来那样能拿能写是不可能了。现在就是时醒时不醒,认不得人,说不了话,吃不了东西。”
杜冬抬眉瞪眼,“就这状况你还把小五子你妈都弄医院来你不自己给自己挖坑埋雷呢么你我的哥?!”
乔奉天听完烦躁地一把捋高刘海,偏过头。
李荔见了,搁边上扯了杜冬一把,压着嗓子侧头道,“你别他妈老咋咋呼呼的行不行,人一句话没说完呢您老叭叭叭一大堆就出去了,你听奉天说完话行不?”
于是两人一时谁也不开口,挨肩立着。
“张峰。”
乔奉天搓了搓指头,掐去了缝里的一条灰白的倒生皮子。
“那个人是车主,主动联系的我哥说给他个来钱的生意问他做不做。我哥一根筋四五六不通想着不犯大错就上路给他开黑车了,周六周天做全天儿,平时也偶尔出个夜班也不跟小五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