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90)
男生眉毛很浓,杂毛丛生,难得眉形硬气,有一对儿精致有棱角的眉峰。乔奉天用食指轻轻按上他的眉骨,拇指扶着他低垂的上眼皮,刀锋侧倚在眉尾处,大致找出了三庭五眼的位置。
“你有光棍儿光四年修个眉怕什么,又不怕刮毁了你女朋友跟你分手。”毛婉菁在一旁歪着脖子看的破专注,忍不住打趣。
“您看着,研究生那边开学了我立马就找。”男生眼皮一面上下乱颤一面说。
“哎哟。”围着的女生和毛婉菁立马对视了一眼,笑道,“这话说的没品啊,什么叫研究生开学了你立马找,怎么?瞧不上咱们本科姑娘啊?”
“你听他装大尾巴狼。”一个中发细眼的姑娘往他脚踝上踢了一脚,“掐不出二两肉的豆芽菜,栓根线儿都能当风筝放了,我们还看不上他呢。”
男生闭着眼睛抬脚轻踢回去,“你看上的人还不敢看上你呢。”
姑娘嘴一翘,“我看上谁了我。”
“咱班主任啊谁,我去大学四年就属你问他问题问的勤,我去留堂作业是交纸质稿还是电子稿这种问题你都能屁颠屁颠上去问两遍,你当我们傻啊还是瞎啊。”
男生话一出口,女生们顿时“哦豁”一声哄堂笑开,连毛婉菁都忍不住跟着一起起哄着鼓了鼓掌。
“怎么就你话多”女生也不尴尬,大大方方笑起来。
“我讲实话啊,上次要不是咱班主任把闺女都带来了,你这会子毕业情书都递走了吧?得亏你没给,要不得给咱班主任吓死。哦哦哦,疼疼疼……”
乔奉天往他眉峰上揉了揉。
“哎你给就是了!”毛婉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蹿腾着女生趁机出马,“能成不能成是个回忆啊,都是成年人了又不犯法,万一你们老郑就给你感动了一颗老男人的心呢?”
“那真惨,年纪轻轻就要当后妈了。”男生忍不住嘴欠插一句。
“哎哟就你话多,话多的的人死的早你知不知道?”伸手拧他的腰。
“哎痒痒痒痒,你掐腿别掐腰!”
乔奉天不停手里的动作,静静听他们你来我往地嬉笑打闹,说些不过脑子也没什么所谓的瞎话,时不时跟着一起笑。他给男生上了一层轻薄的打底,又调了一层淡色的,遮了他下巴上的几颗暗红的痘印。
年轻是好,痘痘都还在长,既能把这当资本,也能做由头。乔奉天抽开包里的一支人工纤维的斜角眉刷,掸了掸刷头,沾了点儿深灰色的眉峰去替他勾了眉头的轮廓。他自己也忍不住也想看郑斯琦收了学生的告白,究竟得是个什么反应。
第101章
乔奉天其实手是生的,太久没做过此类的工作,替几个姑娘描眼线的时候,擦了又画画了又抹,来来回回反复多次才勾出了大致的流畅形状。瞧把人眼角都蹭红了,乔奉天给人道歉,姑娘们都好说话,摆摆手,塞了乔奉天一兜的女生爱吃的坚果巧克力。
郑斯琦中途来了一趟,把正替人粘假睫毛的乔奉天塞进了后台的茶水间,看着他洗干净了一手的眼线膏美目胶,给了他两只剥好的水晶粽,一个红豆馅儿,一个渍梅馅儿。乔奉天问他哪儿来的,郑斯琦一指门外——系主任放血,自己买来发的。
“你们班姑娘化完个顶个儿的漂亮。”乔奉天咬了口渍梅的,表皮冰凉软糯,里头嵌着团搅碎的梅肉,貌似还掺几朵渍樱花,抿在嘴里有淡淡的酸咸,“人也都好。”
“学习也都不赖,保研保走了十二个。”郑斯琦附和。
乔奉天冲他比了个拇指。
毕业汇演晚上六点半正式开始,开场前五分钟,大礼堂门口人头攒动站满了入场的学生。外校的也不少,三四十岁端着长枪短炮,一边小心端着手里的家伙事儿,一边跟着熙攘的人流往空阔的观众席中央走。
郑斯琦把自己的工牌夹在乔奉天额衣领上,嘱咐乔奉天去坐前三列的教师席位。乔奉天嫌扎眼不乐意,郑斯琦没辙,带着他去寻了个犄角旮旯的座位,视线稍偏,好在靠前,舞台大致整体还算能看得清楚。
郑斯琦正准备回后台,将将转身,乔奉天便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我……我一个人啊?”
乔奉天四下环顾,偌大的礼堂,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面孔都是生的,一想自己算是外人,难免嫌自己格格不入,心里尴尬。
“我等下上台,结束了就来找你。”郑斯琦捏了捏乔奉天的手,抬了抬他细溜溜的尖下巴颌,“等着我。”说罢蹲下没进阴影里,身形纳进众人的视野盲区,“亲一下。”
乔奉天吸了口气,低头在他嘴上飞快地贴了一下,“好。”
惊喜,乔奉天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刻意地不去想这个词儿。想象与想象之间,因为观念差异,总是隔着一层或浅或深的罅隙。郑斯琦的惊喜未必能真正达到令乔奉天不可置信的境地,乔奉天脑海里幻想的惊喜,郑斯琦也未必能做到不遗余力。
两个人在一起,矛盾源起,往往就在于一方过于专注于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感受,而在愉悦度未到达心中量杯的满溢点后,恼羞成怒,以致忽略事件本身最原本纯粹的意图。得之我幸,不在心中无限地拔高期许的标点,收到多少,就珍藏多少,喜欢才够保鲜长久,下一次才值得期许。
这是俩人之间的第一次,像是在众人之间耍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把戏。
做足了十二万分的准备,却依然在男女主持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报幕之后,帷幕拉起,看着无舞台中央的郑斯琦时,心悸不已。
少年式的白衬衣,浅蓝水洗的牛仔裤,吹得松散的黑发,摘了金属的框镜,竟换了一只深棕框;“啪”一声开关开合的动响透过扩音传递向巨大的观众席,两束天排灯的追光合拢,温融地罩在郑斯琦颀长的身影上。
那样挺拔年轻的姿态,如同青山白云,风烟俱净,晴光万里,乔奉天几乎看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愣愣地在拐角位置坐直身子,听耳边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与欢呼。人文的观众席上,立刻像一抔凉水撒进了油锅,激起一阵沸腾的喧嚷。乔奉天看不少学生一面站起喊“男神”,一面朝舞台上吹起了流氓哨。
其中某个姑娘一声“男神”喊得时机太过恰好,高亢激昂地猛响在了掌声的间隙之中,极突兀地在观众席上空回荡开来,于是立刻引起了一阵善意的哄堂欢笑。
舞台上的郑斯琦像一棵气定神闲的高树,像三毛说过的那样——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中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他的身边,就像长途跋涉后归真返璞的最终去处。
郑斯琦由左至右看过来,微笑着抬手,竖了根食指贴在了嘴边。
观众席随后禁声,乔奉天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张三的歌,送给即将跋涉的你们。”他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和你。”
是李寿全的老歌,承载了小人物的梦想,被无数人翻唱,民谣经典中的经典。前奏如同山间流水,由高至下地轻快流泻,泠泠七弦上;若感性一些说,乔奉天似乎能触见此间清凉的微风。
追光下的郑斯琦扶上手边的立式话筒,轻轻开口,这首活泼而满怀希冀的曲调就缓缓被唱响,洋洋盈耳。背景的吉他独奏被刻意调的不大,郑斯琦的略沉而不拖沓的嗓音更为凸显,乔奉天仔细听,听得清他每一句词末,微扬上挑的悠扬尾音。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夏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郑斯琦打着响指,神色温柔,面对着昏暗的观众席,竟也能始终对着乔奉天在的角落方向。与其说唱给众人,莫不如说这歌本身就是只能哼唱给一个人听的,绵言细语,意态美好的情歌。
歌词真的写的太没有包袱了,不顾一切,无所畏惧,索然又坦荡。可无论怎么听,歌里都有拂旧的意味。拂去蒙尘的过去,把难梳理的凌乱过去一刀斩断,去自头规划明天的课题。两人一起,就能有所希冀,就能从头开始。
乔奉天低了下头,听得自己心里像煮沸了一壶水。
半阕唱完,响着间奏,观众席猛然又一阵欢呼沸腾;乔奉天抬头去看,看见郑斯琦正在吹着一只口琴,技巧娴熟,姿态沉静,澄明如水晶。
他今晚把所有姑娘心中深深埋藏的,那样一个幻想中的学长形象滴水不漏的成功演绎,临了为老不尊的耍了一次帅,名副其实的芳心纵火犯,叫谁不心动。
事实上在许久之前,乔奉天的心绪就因他而不再潇洒独立了。也因他,自己体味了关于喜爱这件事中,最悱恻的牵痛,最无端的自我质疑,同样最深刻的一往无前。他曾以为的,干涸到无法给予的情感再一次徐徐丰沛起来。
从遥望到步步走近,从仰视到平视,再到最后,把他深深拓印在心里。回头看过程,其实短暂,只是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厚重,给了人漫长的错觉。
乔奉天其实被感动的想哭,但觉得还忍得住。
第102章
又是在茶水间。乔奉天合上手机猫腰走离了观众席,推开绿色通道的门时,被舞台上的聚光灯闪了一下眼。郑斯琦正环臂倚在洗手池边,见乔奉天远远走来,那笑模样儿既像洋洋自得,又像志在必得。
乔奉天手插进裤兜里,难得戏谑地挑高眉,“你打算去哪儿流浪啊?”
郑斯琦的牛仔裤,居然像个习惯耍帅的小男生似的,往上翻折看似不经意,其实花了心思的两道。他平常的衬衫也总要工整地扣到顶端,今晚“不规矩”地敞了两颗,裸着清晰可辩的喉结。
“知道去哪儿的流浪,那还叫流浪么?”
乔奉天皱鼻子点点头表示赞同,过会儿笑起来又问,“你这个年纪谈流浪,是不是有点儿太没责任感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郑斯琦话里一副“爱谁谁”。
“那你跟谁啊?”
“谁现在搭腔我跟谁。”郑斯琦把手朝他一伸,“跟我走吧,咱明儿就订两张飞机票环游世界去,怎么样?”
乔奉天看他眼底的那层不明显的期许与专注,在心里珍而重之地说了“好”;紧接着便往他手掌上“吧唧”一拍,打了个脆响,“醒醒吧郑老师,明儿还得给你车子加油呢。”
“那你觉得好听么?”郑斯琦把人扯进茶水间的小隔间,半合的铝门遮住了二人的身影,阻拦了门外催场与预备上台的,来往不休的学生老师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