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73)
乔思山半天不说话,嘴角拉低又抬高,抬高又落下,喉结正在扣着塑料扣的衣领下上下升降,眼角涌上的红也在沉默里一迳和缓下去。
林双玉在院门口逗留,弓腰揪去植着杂草的土坛子里丛生的播娘蒿,摆着了墙上倚着的两只爬犁,掸破了挂上檐壁的一张莹白的蛛网。她扯扯衣下摆,紧了紧手里的提包带子。
“都进屋说。”她转头瞧了一眼沉默的郑斯琦,“来客人呢,像什么样子。”
乔梁的事儿,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明着提。
林双玉张罗着在灶上坐着开说,又去掏橱子里放的一罐郎溪的新茶。乔思山局促地引郑斯琦进屋落座,刚点着堂屋里的灯,还没等郑斯琦自我介绍出个子丑寅卯,就见他被乔奉天一路扯上了二楼添衣服。
乔奉天的屋子在二楼的东头,不大的一间常能临阳,对面儿就是乔梁的屋。
郑斯琦第一次进,所感知到的东西万分奇妙而无法明说。床是高且绷着棕丝的那种,两头皆装了封闭式的老式床头,淡淡褐黄,看着像是榆木。床上的被褥一水儿素色,长久没人睡过,看着冰凉塌遍,却依旧平整干净。拐角是一只四层的三角柜,零散物件齐齐整整地摆着,相框,水杯,藤框,美人镜,意外还有三只沙包一盒套娃,外加一顶斑斓的鸡毛键。
脚柜顶上是一只着花瓶。里头原先一定有花,该是一株扫帚梅,还是一捧地里的雏菊呢。
这奇妙一定要去形容,也未必晦涩。乔奉天该是在这个狭窄的房间里慢慢长大,所以这里一定储藏了他最多的思虑。铁四局的那个房子都不行,唯独他生活过的这里,陪伴他情感最丰沛的童年与青春。进了房门,就像一迳入了乔奉天,有细雨风月,有天马行空,经年未改的回忆。
郑斯琦庆幸自己学文,可以把这样的意绪描摹的真切。
“你先坐,我给你找找能穿的。”
乔奉天伸手拨开窗帘,放阳光进屋。他转身去启手边放着一台樟木的四方柜子,柜中箍了一枚开,金属的扣锁,掀开柜盖,“吱呀”一声响。
“我的衣服肯定都小……”乔奉天不穿的衣服,一件一件都仔细叠好在柜子里摆好,“也不想想山里什么天气,一会儿一变的,真当你是十七八能受冻呢。”
郑斯琦坐上床,手撑在腿边,忍不住笑着听乔奉天背着身子,半个人埋进深深柜里边翻找边絮叨。
“感冒了就是我的锅,就得赖我。”抖了抖手里的一件羊绒衫,皱眉嫌小,“再传染给枣儿才麻烦呢。”
郑斯琦顶眼镜,眉眼间的笑意愈浓。
好容易搜出件黑色的连帽开衫,乔奉天一回头,就见郑斯琦望着他,嘴角明显地扬起。
“笑什么?”
“没有,没笑什么。”
乔奉天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抻了抻衣帽,把衣服递上去,“这个是以前的,我记得是买大了,你穿上试试先凑合着别冻着,恩?”
“样式太……显我小。”郑斯琦说的迂回。
“我就爱买童装。”
郑斯琦没辙地接过来上身,胳膊顺利穿过了袖管儿,衣摆衣长虽都勉强合适,可胸围和肩宽却差了不知一星半点儿。勒的郑斯琦锁骨到胸膛紧紧,留不出供伸张活动的余裕空隙。乔奉天原前都没发现,郑斯琦的肩与胸膛,有这么宽阔。
“一点儿都不能穿么?”乔奉天上前伸手帮他往上提了提。
“真不行。”郑斯琦皱了下眉,偏了偏脖子,“咱俩骨架子差着呢,硬塞肯定不行。”
“那你赶紧脱了吧,别再给挣坏了。”
郑斯琦乐他计较着小小一件衣服,“柜子里放挺久了吧?还是挺重的。”
乔奉天帮他往下扯袖管,疑惑地问,“什么挺重?”
“你的味道。”
乔奉天倏而一怔,手一下子停滞在了半空中,都没留意去抓那件脱下来的黑色开衫,任他一下子哗啦啦地堆叠在脚面上。
第81章
郑斯琦没有额外的意思,直到话出口了,才觉得太戏谑,意思表达的露骨,不够妥当。
两人气氛一是微妙,乔奉天弓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我是说——”郑斯琦犹豫了一下,打算补充解释。
“我去给你找件我哥的衣服,他高,应该行,你不介意吧?”乔奉天打断他。
郑斯琦于是不响,过会儿摇摇头,“没关系,都可以。”
乔奉天这才飞快地转身厨房门,步发迫促紊乱,躲避不及似的蹿走了。门被他一下大力推得吱呀一响,拍上了墙面又迅速弹大半角度了回来。
郑斯琦留在原地忍不住笑——是吓到了吧。
乔奉天的房间,有一种介乎中性或者说偏女性的气质,这不是一种贬义。郑斯琦不自觉地往三角柜边上走,去看上面摆满的琳琅玩意儿。触手的木制隔断光滑平整,刷的是松绿的底漆,现差不多褪干净了。鸡毛毽的毛羽斑斓但稀疏,铜板下垫着的橡皮圈也磨得没了一点儿纹路;藤筐里原来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儿,多数颜色漂亮,有的乳浆似的白里带血红,有的则黑曜石似的通身墨黑,像是溪水里一颗一颗拾来的。
中间摆着的那个相框里,嵌的是一张乔奉天的旧照。
郑斯琦只低头去看,不拿起。乔奉天大概十一二的样子,袖子过长埋了双手,提着只黑身白眉狗的圆润前爪。人矮矮瘦瘦,像一株将植进地里的白杨苗儿。相片也过了曝,鼻梁以下的位置白花花一片,只有嘴角勾起的笑纹的浅淡轮廓。眉与眼却和现在一样浓烈,眼瞳漆黑沉顿看不清眼白,眉宇间是少年在镜头前才有的羞怯局促。
郑斯琦又是个没忍住,拿手机出来对着“咔嚓”了一张。
乔奉天拿着件短打的牛仔外套,正见郑斯琦盯着照片不放,轻声“我靠”了一句,三步并两步上前,“啪”地把相框推倒一扣,“别看!”
“哎。”郑斯琦站直,“给我吓一跳。”
“你你你你你你别看!”乔奉天瞪他,活像被家长偷看了日记本儿。
“我我我我我我已经看完了,对不起。”话里话外笑意不止,半点儿没有道歉的意思。
乔奉天张了张嘴,“你——”
“特别可爱。”
角窗外的射进的一绺阳光,在乔奉天的瞳里飞快地闪了一下。
再往后,郑斯琦也时常反省自己时常少年心性来的莫名其妙,把原先内敛稳重的人设破了个精光,颇有点儿地痞流氓打着口哨招摇过市勾搭不休之嫌。万幸他往后万分明白,乔奉天深爱的是他这个“人”,无论什么样的个性,行为,态度,思想,只要因自己所起,他都爱。
哪怕那偶然涌现的一点儿幼稚的恶意,对他而言都是要打扫抛光一辈子,收纳在箱子里的珍贵。
林双玉给端上来一壶滚烫的新茶。
她离郎溪在利南待的太久,家里上上下下的活计家务,乔思山没法身体力行,疏于打点,故而该干的还都得她来干。落了灰的玻璃窗,回潮泛了霉味儿的枕头褥子,一小亩菜田里没来及割,老了的芫荽。林双玉换了件更旧的里衣,套了双姜黄的灯芯绒的护袖,头发用发夹整个利索地箍到脑后,额前两三道纹路沟壑,也被外力绷的舒展。
乔奉天接她手里的藤筐和木柄的铁锹,“要不我去摘吧,您在家休息着。”
照顾乔梁,林双玉也不轻松。吃未必吃香,睡未必睡好。
“哎哟你去什么!”林双玉皱眉从藤筐提手上摘下乔奉天的手,“你陪人老实家里待着吧你,你把你客人撂这往外头瞎跑像什么。”林双玉拨弄头发,眉头又舒展开侧头去瞧郑斯琦,“小、小郑,叫小郑行不行?”她问得拘谨小心。
茶水很香,入口就能回甘,没有一星的土味。郑斯琦放下茶杯笑,“行,您叫什么都行。”
林双玉摆摆手,“我们家这小破烂旮旯地儿,委屈你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让奉天陪着你,郎溪别的没有,看山看水还行。我搁地里摘点儿东西,该到饭点儿回来就行。”
“要不一起去吧。”
乔奉天和林双玉同时不响,诧异地看着郑斯琦。
“行么?”
乔奉天低头看他洁净的鞋尖和裤脚,“去地里?”
郑斯琦点头,提了提肩上的短打外套,“利南待的久了,田间地头见得少,哪儿都想看。”
乔奉天过会儿才乐,“地里可脏。”
郑斯琦耸了下肩,意思说无所谓,没关系。
林双玉半晌才琢磨出味儿来,了然地“哦”了一声,随后稍弯下眉尾笑,“来也行,也不远,过了那片桑树林前面那口井那儿就是,来吧要不。”说完拿胳膊肘顶了顶乔奉天,“你阿爸屋那泡桐柜里还有两双新的解放鞋,拿过来给人试试。”言语间瞥了一眼郑斯琦望去便不便宜的鞋,“给他换换,别踩上泥儿。”
乔奉天吸了柜里一口结实的土味儿,费老鼻子劲儿把双墨绿涂胶的解放鞋从一干杂物里抽出来,看一只晶亮的八角白蜘蛛从柜子里优哉游哉地往出爬,一脚上去就给碾成了浆。
乔奉天把鞋“啪”往地上一撂,半真半假地抱怨,“真会给人添麻烦,郑老师。”
郑斯琦不置可否地蹲下去解鞋带,套上之后站起来跺了跺脚跟,“给你道歉,小乔同学。”说罢伸手勾了下对方低垂的刘海儿。
五月的桑林葱绿。人常说前不栽桑,说阴气重,可微风从枝丫的间隙里打马而过,窸窸窣窣摇摆作响,清新舒畅,着实让人联系不上“阴”与“丧”。
郑斯琦走在两人后头,踩着地上覆的一层黄绿斑驳的叶。他看见乔奉天和林双玉从不并排,像两节干电池相同的两极,当间总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互斥的磁场。这样的亲子关系依郑斯琦看太过普遍,并非个例,哪怕是在文学里,都有细致描写类似关系的著作。最先能想起的,大概就是白先勇的《孽子》。
他所看过的亲子之间其实难有惊涛骇浪,情意大多像暗涌般深埋不露,矛盾冲突往往坚硬又圆钝,纷繁纷沓,难以消磨。性别差异与观念差异交融得成的母与子,复杂缄默而不易描述。极容易陷入冲突不可解,却又因为更多的外界因素,而导致在关系之上要再加一个根号,更难解些。
一句话有时候就能形容的很明确:无言的矛盾,形式的圆和。
乔奉天的步伐与姿态郑斯琦能看的很清楚,与林双玉是十分相似的。挺背的角度,脚掌最先触地的位置,手臂摆动的幅度,乃至是微微偏头的小动作,细小不易察觉的地方都很相似。甚至恍惚让人觉得乔奉天其实是在模仿,下意识地描摹对方的仪态,潜移默化地把自己变成林双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