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13)
盛晓燕单手抱着双腿坐在一边,下巴抵在膝盖上侧眼看着,另只手里攥着根细小的木柴,有一下没一下的划拉着火塘里堆积的柴灰。
她觉得今天晚上的哥哥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对陈老师都格外的温柔体贴,该怎么形容呢?她想不出来,只觉得像她家养的那只温顺的小羊,反正是她从前都不曾见过的样子。
第二天是周末,唐俞韬和李辉一早就下山去采购生活用品,留陈云旗在学校。
是个难得的晴天,不仅没起雾,还有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子晒进小屋,洒了陈云旗半身,暖意融融,于是他醒了之后也难得没起身,索性踢了被子就着阳光倚在床头看了一上午的书,不知不觉就过了午饭时间,他才坐起来穿戴好,准备给自己泡一碗面,这时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叩击窗户的声音。
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就在门边,透过模糊的玻璃陈云旗见是三三抱着几本书站在窗外。他打开门,站在门前的三三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明媚柔和极了,那阳光把他的头发染成了金色,清爽的根根发丝被微风吹拂起来,俏皮又可爱地飘散着。
中午的气温比早晚高,他没有穿厚外衣,只穿了一件卡其色的夹克,衣服款式看起来有点老气,但三三本身青春逼人,把那点老气好好的压下去了,像个偷穿大人工作服的稚气孩子。
阳光下他的肤色白皙透亮,眼角都晒出了粉红。见到陈云旗他还是一贯有些腼腆地揉揉后脑,继而双手把怀中的书捧向陈云旗面前,说:“小旗哥,这是我以前的课本,我都留着呢,你不用帮我找了。我学的不好,你有空的话给我讲讲吧。”
陈云旗望着眼前的三三,一时竟呆愣了,回过神赶紧伸手接过那几本书翻看着,语文、数学、英语、化学和物理,几门重要科目教材都有。几本书都没有包书皮,书页翻得有些旧了,每一本书封面的左下角都有钢笔端端正正写下的“高一(2)班蓝燕山”几个字,不算太漂亮,但有几分清秀。
陈云旗侧过身把三三让进屋来,把书放在桌子上问:“还有几本呢?思想政治、历史、生物和地理这些呢,有吗?”
“在家,太多了没好意思拿来,你就给我讲几门重要的就行。”三三没想到他记的这么细,只好傻乎乎地望着他。
陈云旗把长条凳从桌下搬出来一些,和三三一起坐下,凳子不长,两个人坐刚刚好没有多余。陈云旗半边身子跟三三挨在了一起,他一米九的个头,坐下来也比三三高出一截,三三瞬间全身都有些紧绷起来,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闻见陈云旗衣服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转过头就能看见陈云旗的侧脸,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单薄的眼角,鬓角后形状优美的耳廓,近得能看清他白净的右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很浅的痣。
“下次都拿来吧,高中的每一门课都很重要,我可能没办法像老师讲的那么好,但我尽量都给你补补,这样等你去上学的时候不至于落下太多。”
陈云旗一边翻着书一边说着,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纸张,没有察觉三三微张着嘴唇,盯着他的侧脸,思绪已经飘到山那一边去了。
身旁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半晌陈云旗突然转头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三三,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三三有些痴傻的目光。
那一刻三三像个偷零嘴吃的小孩被抓了现行,闪电一般迅速地收回目光垂下头,脸瞬时红到了脖子根。陈云旗被他这幅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心里柔软得不行,生出一股怜爱,便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拍了拍三三的头,指尖触到他柔滑的发丝。
“小同学,想什么呢,要专心听课啊。”
三三脸上滚烫,赶紧用力点了点头,拼命理了理思绪,压下心头的一阵慌乱之后才重新抬起头来。
陈云旗嘴角带着笑意,瞧着三三神色恢复了许多,心说这少年也太羞涩了,虽说山里孩子见识少,但好歹也是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了,村里跟他同龄的小青年可没有他这样的,荤话粗口讲起来游刃有余,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三三每每跟自己相处时表现出的那些害羞、自卑、朴实、恬静、乖巧等种种状态,实在让他心生怜爱地不得了,让他直想把这个纯真甜美的男孩儿当弟弟照顾。他想若是自己真的有个这样的弟弟,让他为之操心付出牵挂,也许他的人生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吧。
打住这些纷乱的念头,陈云旗拿过一张纸和铅笔,伏在桌面写写画画起来,涂涂改改不一会儿便整理出一个简单的补习计划。
他拿出手机给唐俞韬发了条信息,问他能不能带几套高一科目的习题回来,好看看三三的基础程度。信息半天才发送出去,陈云旗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听见三三在一边小声问:“小旗哥,我想要你的手机号码可以吗?”
“好啊。”陈云旗不假思索道。
三三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陈云旗便把自己的号码抄在纸上撕下来给他。三三接过纸条郑重地折了几折,放进了夹克口袋里。
平时除了打电话发信息,手机对三三来说也没有其他用途,要下地里劳动,口袋里装着手机也不方便,容易掉落摔坏。他的手机是很老款的不知名的品牌,没有什么娱乐功能,只有一个像素游戏贪吃蛇,他都打爆终极关卡了。
陈云旗屋里这张课桌就摆在窗前,两人在窗前坐着正说着话,余光却突然察觉到窗外有什么事物倏然出现,似乎有一道目光正透过玻璃望着他们。两人顿时一起抬起头,只见近在咫尺的玻璃窗上,赫然出现了一张黝黑狭长布满沟壑的脸!
那脸几乎贴上了玻璃,两只眼眯缝着正往里打量。窗玻璃时日久了划痕遍布,风吹日晒地污迹斑斑,那脸因为模糊不清就更显得有些骇人了。三三顿时吓得“啊”了一声,一把抓住了陈云旗的一只手臂。
就算是陈云旗波澜不惊的性格,脸上没表现出什么大反应,心里也跟着着实吓了一大跳。“窗户上的脸”在这荒野山间小学里倏然出现,可太有恐怖电影的画面感了,效果相当惊悚,陈云旗什么电影都看,唯独不看恐怖片,对此他大方承认自己胆小。可此刻三三在一旁,他只有强行安耐住心里的恐慌,反手握住三三的手臂,拉着他站起身,推开凳子向后倒退两步远离了窗户,语气镇定地对说:“别怕。”
窗外那张脸似乎费劲地辨认着屋里的人,而后露出了一副憨厚的笑容来。那样貌陈云旗不认得,三三定了定神,大着胆向前探身,皱着眉看了半晌,终于认清了那张脸,他神情霎时松弛下来,紧紧抓着陈云旗胳膊的那只手也顿时松了劲儿,转头对陈云旗说:“是李东的外公啊。”
陈云旗听他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应该是三三认识的村里人,便赶紧走过去打开了门,把一位身形单薄身量很高的老人让了进来。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一进门开口便是一连串彝语,他、站在陈云旗旁边看着几乎和陈云旗一样高,穿着灰扑扑的粗布棉衣,头上缠着厚厚一圈传统彝族男子头巾,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
三三用彝语跟老人打了招呼,搬过凳子请他坐,老人坐下后从怀里的口袋掏出烟给陈云旗递,陈云旗眼瞅这位老人虽然看起来硬朗,但估计年纪很大了,哪有长辈给晚辈递烟的道理,于是他摇摇头,轻轻地推回他的手,又从口袋掏出自己的烟,抽出一根递过去,掏出火机给他点着。
老人满意地吸了几口烟,用彝语夸起陈云旗懂事来,陈云旗听不懂,三三就翻译给他听。
原来这老人是三组李老七的老丈人。
李东外公有三个女儿,有两个嫁去了外地,嫁走之后很少有机会回山里,临近春节,老人思念女儿,无奈女儿们都有事回不来,便提出让他到外地同她们一起过春节。李东外公不服老,拒绝让女儿来接,执意要自己坐火车去,这才来学校找唐俞韬帮忙买火车票。
陈云旗让三三问了李东外公要去的具体地址和计划出行的时间,抄在了一张纸上,打算下个周末抽空下山去找个网吧在网上订车票,自己也可以顺便到镇上逛一逛。李东外公听说陈云旗答应帮忙,站起身一个劲儿地道谢,边说边拉着陈云旗往外走。陈云旗不明所以,只好一面苦笑着回应,一面一脸求救的表情看着三三。
三三被陈云旗窘迫的样子逗笑了,向他解释说:“外公喊你去家里吃饭。”
李东外公听懂了“吃饭”,连连点头表示正是此意,一手拉着陈云旗,一手又伸过去拽着三三一起往外走。
陈云旗正为难,脑袋里拼命搜索着李老七是哪一位,想着都还没碰过面打过交道,实在不好意思去人家家里吃饭,三三挨近了过来眨着眼面带笑意说:“没事,去吧,我陪着你一起去。”
李老七家离学校步行大约二十分钟,陈云旗和三三跟在李东外公身后走着,路过一片斜坡上的玉米地时,一个带着藏蓝色布帽的妇女隔着老远便扯着嗓门对着他们呼喊起来。
李东外公停下脚步,对那妇女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回应了几句,那妇女便捡起脚边的竹筐背上身,拾起农具越过肩头朝后后一甩,农具一件件都准准地落在了筐里。她背着一筐东西一溜小跑了过来,待她快跑近了,三三在陈云旗耳边小声介绍说:“那是三娘,李老七的老婆,李东外公最小的小女儿。”
三娘皮肤黝黑,穿着铁锈红的粗布外褂显得很单薄,但刚劳作过,发丝间还留着细密的汗珠,面色红润热气腾腾,两只胳膊都带着蓝布袖套,脚上跟男人们一样穿着军绿胶鞋。
三三向三娘介绍了陈云旗,她一见陈云旗就弯着一双大眼大方朴实地笑,连连夸陈云旗模样生得俊。她嗓门又大又沙哑,说起话来隔着几里地都能听见,得知李东外公邀请了陈老师和三三去家里做客,农活也不做了,执意要马上一起回去给他们做饭。
李老七家的屋子建在山坡背后,房前没有院子,屋门口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拴着一只黑黄相间的小土狗,远远见到他们就吠了起来,还没待走近,三娘就故作凶狠地大声训道:“小黑!不得叫!家里来客人咯!”
那小土狗挨了训,立刻乖乖趴下/身摇摆起尾巴远远望着他们。
进了门便是一条堆满杂物的逼仄小道,窄得几个人只能排成一排依次通过。走完小道左转是一扇屋门,走在最前面的李东外公打开没上锁的门,委身钻进了漆黑的屋里。
陈云旗走在后头没瞧见,等他弯下腰钻进门刚直起身,三娘那句“屋里黑,小心撞着脑壳”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咚”一声,陈云旗的头顶便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根房梁上。他瞬间被撞得眼冒金星,又看不清屋里情况,不敢再往前,只好捂着头顶顺势蹲了下去。
“呦喂!不得了了!”
三娘急忙转身弯腰去搀扶陈云旗,三三也在后面跟着蹲下去,语气十分紧张地问:“小旗哥,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