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2)
他们在一个博客网站认识,狐狸小王子有自己的专栏,经常发表一些诗歌,陈云旗很喜欢看。熟悉了之后才知道,狐狸小王子是他就读的师范大学志愿者协会成员。认识没多久后,他就被分配前往一所山里的贫困小学支教至今。他告诉陈云旗山里条件很不好,还没有通电,信号也很差。
自从狐狸小王子上山之后他们聊天就很少了,基本都是留言,过了很久才会有回复。
“可以吗?我能去吗?合适吗?”
陈云旗一口气发出了三个疑问,颇有些紧张和忐忑的等待着回复,他怕对方只是客气而已。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明天就出发吧!”
狐狸小王子也一口气回答了他。
他关上电脑走到窗前,抬起两根手指夹住窗帘轻轻往一边拉开,窗外的流光十色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
从二十一楼望下去,街上的行人渺小如蚁,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入了夜,就显得那么不真实,压抑地让他只想逃离。
于小松说得对,自己不该一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外公是在他高三的寒假因肺癌去世的。从那之后他便像一头栽进了一个黑暗无望的深渊中,没有了方向也没有了希望。
他的外公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看起来永远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喜怒都很少流露在面上,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四处坐着,沙发上,院子里,大树下,水池旁——只要是能坐的地方,他都坐,不能坐的地方也创造条件坐。
每天他就这样十指交叉抱膝翘着二郎腿,边坐着边眯着眼养神晒太阳。爷孙俩坐整日散步,挖野菜,拾柴禾,捉蚂蚱,招狗斗鸡地打发日子。
外公外婆的家在偏僻的郊区,没什么热闹好玩的,吃过晚饭,郊外的夏风穿过平房前后,陈云旗躺在沙发上枕着外公的腿,开始和外公进行每天饭后的例行活动: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焦点访谈。这之后紧接着是本地一档法制节目,这时,料理好家务的外婆就会加入。
节目讲的都是一些民事、刑事案件的侦破过程,遇到讲出了人命的惊悚案件,在陈云旗看来就像恐怖片一样,边看边吓得缩手缩脚不敢动弹。
睡前陈云旗缠着外公给他讲故事。故事都是外公自己瞎编的,天马行空的内容能让他忘记电视节目的恐怖阴影。
童年的每个夜晚,他抓着外公的手,摩挲着他大拇指内侧一块厚厚的老茧,听着他用缓慢低沉的声音讲着故事,就能顺利进入梦乡。
陈云旗的世界曾经那么简单,有蓝天白云,有小桥流水,有蚱蜢蜜蜂,有春去秋来。有屋前的野草地,有院后的果树林,还有慈祥的外公。
可这一切都随着他长大,随着外公外婆的老去而不复存在了。他太年轻了,无法面对生老病死,看不懂人生。如果有一天,连外婆也离他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还是这样懦弱,不敢面对。他怕得要命,却又无能为力,就像这些年来,他连去外公的坟前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无数个夜晚,他想起尚在人世的外婆,想起她布满沟壑的脸庞,想起外公走后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只剩她一个人守着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屋,日复一日,孤单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法制节目,坐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也不曾察觉。
一直以来,于小松都觉得他只是因为备受亲人离世的打击,而变得更冷僻了。可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就快要绷不住了吧,工作、学习、生活,越来越索然无味,毫无希望。
即便拥有不俗的外貌,漂亮的成绩,甚至衣食无忧的生活又能怎样,再也换不回他最宝贵的东西,时间只会夺走这一切的一切。
不能再这样下去,但他知道于小松并不是他的救赎。
于是四天后,陈云旗只身一人来到了C市,既忐忑又期待地准备上山去做个支教老师。
作者有话说:
--- 开头的两章是攻的背景介绍和一些小铺垫。 第三章进入正题受出场。 听说有人站错CP,提前排雷一下,攻是陈云旗没错,但受不是本章写到的网友狐狸小王子! --- 另说明一点,关于MBA毕业这个设定,原本是研究生毕业,因为报读MBA需要本科以上三年的工作经验,但我私心希望年龄差大一些,又考虑到故事的重心会放在山上的部分,之后的事业线可能也要快速带过,所以这一点私设大家不用深究~
第二章 爸爸
陈云旗取下登山包放在脚边活动了一下肩膀。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他现在只想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狐狸小王子让陈云旗只管先到C市,他说自己最近正好需要下山去市里办些事,到时可以接上陈云旗一起回山里。
因为走得很匆忙,陈云旗带的行李不多——换洗衣服,两条烟,书,还有一些文具打算给山里的小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看到是周军打来的,不想接便挂断了。
这个叫做周军的人是陈云旗的爸爸。
陈云旗的家里关于这个男的人一丝痕迹都没有——没有照片,没有人提,他也从来没有向谁问起过,没有像很多小说、电视里的孩子那样乐此不疲地追问——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为什么没有?
在陈云旗看来,这个家里没有“爸爸”的角色,似乎是非常正常、非常合理的。
可突然有一天,这个人就在他的生活中重新出现了。
17岁那年的暑假,独自在家看书的陈云旗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隔着防盗窗,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站在门前,一见他便向他劈头盖脸地抛出了一串话:
“你是陈云旗吗?我是你姨奶奶,你爸爸很想你,他想跟你说话...”
边说着边把手机塞了进来。
陈云旗当时就懵了,完全来不及仔细分析她说了什么,电话已经穿过防盗窗的缝隙递到面前,他只好接过来,对着电话喂了一声。
另一边随即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旗吗,是小旗吗,我是爸爸,我很想你啊,你现在好吗… …”
陈云旗后来只记得他好像就那么站着,恍恍惚惚举着电话,出于礼貌含糊着回答了对方的一些问题,不记得说了多久,也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
挂了电话之后他把手机还回去,也不记得这位姨奶奶后来又说了什么。姨奶奶走后,脑袋里一团浆糊的陈云旗关上门,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
晚上妈妈回来,两人静静地坐在一起吃晚饭,陈云旗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妈,下午来了一个女的,说是我姨奶奶,还说我爸找我,让我跟我爸通了电话。”
妈妈愣了一下,随后问了问那位姨奶奶大概的样貌,电话里男人都说了什么。
陈云旗把他记得的都说了,妈妈想了想说:“哦,那可能真的是吧,你爸现在在哪?”
陈云旗对于他妈妈一点也不惊讶的态度感到郁闷。
“他说他在S市,问我想不想去。”
“你想不想去?”
“没有什么想法,去哪里上大学都可以。”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爸爸,陈云旗说不上有什么感受,不惊喜,也不抗拒,因为他不知道“爸爸”是什么。
想到这个词,这个人,他毫无感知。
夜里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轻轻地念了几句,爸爸,爸爸,各种各样的音调和语气都试了试,像是在练习这个他几乎没有使用过的词语,可越念这个词语听起来越陌生。
后来他第一次向外婆问起周军,外婆告诉他,周军曾经在本市的检察院工作,年轻时的他一表人才,有点才气,会写点诗,爱唱歌,在单位挺出风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陈云旗的妈妈。可后来妈妈发现周军有酗酒的问题,喝起酒来没有节制,喝多就发酒疯,打人骂人六亲不认,连大着肚子的老婆都不例外,一言不合手边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
生陈云旗的那天,周军喝醉酒不知发哪门子神经,不让陈云旗的妈妈去医院,眼看着羊水都破了,他红着眼堵在门口口齿不清骂骂咧咧,气得好脾气的外公挥着拳头要跟他干架。
后来孩子的出生也没能改变他,他平时不管陈云旗,发了工资就跟狐朋狗友去喝酒。
一次醉酒误事,他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证物,周军被单位处分了。这个死要面子好高骛远的男人不甘受处分,一气之下辞了职,背井离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离婚的时候法院判周军每个月支付孩子的赡养费50元,十几年来他一分都没给过。
离婚后妈妈给陈云旗改了姓,带着他在单位的办公室住了半年,后来搬到一套单位分房,才有了自己的家。十几年她没有找过周军一次,再苦再难也决心一个人把孩子带大。
为了给他优渥的生活,妈妈开始跟着舅舅一起下海创业。陈云旗儿时的记忆中,她总是很忙,脾气也不太好,偶尔回外公家时会给他买很多玩具和零食,但经常放下东西没待多久就走了。
陈云旗很懂事,从来没有埋怨过妈妈为什么总是来去匆匆,不能陪在他身边。他时常对这个女人感到陌生,但每次见面时,他却也会贴心地钻进她的怀里,亲昵地跟妈妈撒撒娇,想多留住一些她的气息。
陈云旗回到她身边后,他们似乎都已经不习惯与对方在一起生活,很少交流。她不知道怎么照顾儿子的时候,就给儿子足够多的零用钱,希望他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嘈杂的火车站里,陈云旗想起几年前刚到S市时第一次见到周军的情景。
盛夏的南方城市热得像一只大蒸笼,下车才站了几分钟就觉得快要被蒸熟了,他和于小松正想找个地方避避日头,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小名,一个男人出现在不远处,正认真地打量着他。
陈云旗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就是小旗。
周军快步向他走近,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衬衣的下摆塞在裤子里。肩头和后背已经汗湿一片,布料贴在皮肤上。裤子好像有些大,被能看得到磨损的旧皮带窝窝囊囊的系紧,高高挂在腰上边。
他比陈云旗矮,肩宽臂粗,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却微微显出些弯腰驼背的老态,眼角堆了不少皱纹,头发隐隐露出些花白的痕迹,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像一个村干部。
陈云旗长得一眼看上去跟周军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
他浓眉如锋,鼻梁英挺,又皮肤白净,唇形秀丽饱满地像个女孩子。薄薄的单眼皮下浅棕的眼珠看起来温柔明亮。
这是他最像他妈妈的部分,少有的极好看的单眼皮,却也显得眼睛很大,微笑的时候弯起来又带点俏皮可爱。可惜他妈妈年轻的时候赶时髦,被朋友带去割了双眼皮又纹了眼线,把跟儿子最相似的部分修改掉了。
分别多年再次相见,周军狠狠抓着陈云旗的肩膀摇晃几下,激动地说:“好家伙!长这么大个子!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