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15)
陈云旗的心都揪住了。
三娘坐在小板凳上抽着烟跟他们聊天,粗布宽檐帽戴的有些歪了。她看上去跟村里所有农妇并无两样,说起这些她语气一直很平淡,好像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并没有多么的辛苦。而就是这个自己一天书都没有读过的普通农妇,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却如此有觉悟,实属少见。
连李老七在提到这些年三娘为孩子为这个家无怨无悔地付出时,都有些哽咽,平时只会嬉皮笑脸的汉子,此时找不出几句像样的话,只一个劲儿地用那只破了洞的袖口擦眼睛,叹着气说:
“她确实辛苦,是我连累她了,唉。”
听到这,嘴上说着不辛苦的三娘也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外公时不时在火塘的铁架子上磕着烟杆,沉默不语。陈云旗掏出纸巾递给三娘,安慰她道:“三娘,你做的对,将来孩子们会有出息的,你们的日子有指望。”
“嗨,不说这些了,现在过得挺好的。”三娘捡起地上的锅碗瓢盆准备去洗,陈云旗琢磨着外面天应该已经黑了,时间不早,他也该回去了,于是起身跟大家道别。
外公也站起来用彝语跟他说了几句话,李老七在一旁翻译:“我爸爸叫你要常来。”
陈云旗点点头,示意外公坐下不用送。往外走的时候三三特意拉了拉陈云旗的衣袖,让他注意头顶别再碰着了。
“同一个地方我哪能撞两次。”陈云旗拍拍三三的肩膀让他放心,弯着腰钻出门去。
李老七和三娘把他和三三送到大门外,嘱咐他没事一定要常来,下次还要煮啤酒给他喝。
他们没带手电筒,陈云旗摸出个带灯的打火机,照着路跟三三往回走,一直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李老七的声音:
“慢——走——啊——陈——老——师——!常——来——啊——陈——老——师——!”
陈云旗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应着,和李老七像隔着山头对歌一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俩的呼喊声在山间来回回荡着。
打火机是李辉给陈云旗的,让他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这灯光太弱了,几乎没什么作用。天黑了,陈云旗眼睛不好,只能跟在三三后面走。
快走到学校了路才变宽,三三/退/回陈云旗身旁,两个人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陈云旗还在回想着三娘家的事,三三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两只手揣在衣服口袋里低着头走路。
回想起三娘抹眼泪的样子,陈云旗心里又难过又感动。三娘和老七只是天云村几百口人中毫无特别的一家,而这里哪一户人家不是和他们一样在贫苦中挣扎呢?只是很多人早已放弃了,而他们没有。他们没有选择,孩子是唯一的指望。
“老七和三娘很恩爱啊。”陈云旗突然说。
三三也回过神,点点头说:“嗯,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吵架打架,只有三娘和老七不会。村里很多人看不起老七,经常拿他是上门女婿开玩笑,他脾气好也不生气,就是很少串门,大家就说他怂,怕喝酒。”
走到学校门口,陈云旗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
云雾稀薄,天空中有点点繁星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明天还是好天气。”三三也跟着抬头看。
“他们这样真好,像我外公和外婆,从不吵架。我外公的脾气也很好,无论外婆唠叨什么,他都没还过嘴。”陈云旗望着天空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突然郑重其事地说:“三三,我一定会好好给你补课,你要努力啊。”
“嗯,我会的。”三三真诚地回答。
陈云旗打开学校大门,以为三三送他到这便要回去了,三三迟疑了片刻问他:“小旗哥,今晚学校没人,你怕不怕,要不去我家睡吧。”
陈云旗本想严肃的跟三三强调一下,他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好怕的,但想起上午被李东外公在窗外惊吓的经历,再看看这荒山野岭里漆黑无人的小学校,顿时就有无数恐怖小电影开始在脑中上演。
这时一阵山风吹过,铁门被带动着“吱——呀——”一声响,教室背后的山上,大片树林被风吹得摇摆着,在黑夜里犹如一群鬼魅,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漱漱”声。陈云旗认怂了,只犹豫了五秒钟便果断进屋端起脸盆,然后锁上学校大门跟三三走了。
在三三家享受了“客人先洗”的待遇后,陈云旗躺在了三三的床上。
三三要给他拿床干净被子,陈云旗拒绝了,说盖他的就好,只要他别嫌弃自己。三三脸都红了,赶忙小声说:“我哪里会嫌弃你…你不嫌弃我就好…”
陈云旗便不逗他了,笑着说:“好,你是我弟弟,咱俩谁也不嫌弃谁。”
三三的床很窄,也不够长,陈云旗太高,只能侧着身曲着腿睡。被褥都很干净,浅绿色的格子床单散发着洗衣粉的气味。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灌篮高手的海报,贴得太久有些褪色了,海报旁边是一张课程表。
陈云旗没带衣服,三三给他找了一件自己最大的T恤。陈云旗接过T恤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三三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慌乱地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
陈云旗的皮肤也很白。经常游泳的人肌肉十分优美匀称,他肩宽腰窄,腹肌匀称,三三目光躲闪间看着他脱光了上身,套上了自己那件T恤,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眼里只剩下陈云旗那片白皙的胸膛。
陈云旗换好衣服,才发现一旁的三三紧绷着身体,正死死盯着屋门一动不动,脸红得像个小媳妇。他忍不住笑了。
“干什么呢?脸怎么这么红?第一次见人换衣服?”
三三被看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他慌张地点头又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云旗走近他,抬起手用拇指抵着中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低下头仔细看他的脸:“别害羞啦,咱们俩一样,我有的你都有,没什么好看的。”
三三简直羞死了,他像是受不了陈云旗贴得这么近,身体微微往后退了退,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走了…你…你早点睡…有事…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快去睡吧。”陈云旗揉了揉三三的头,看着他呆头呆脑地抱着一床被子出去了。
枕着三三的枕头,盖着沾染了三三身上那股青草味的被子,陈云旗舒服地把脖子往里缩了缩,想着三三傻里傻气的模样,嘴角挂着笑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 我感觉我写到这一章才真的开始进入状态,越写越顺手,再回头看前面的十章,写得像shi一样啊... 原谅新手作者吧,感谢能坚持到这里的读者!呜呜呜。
第十二章 翻瓦
三三怎么会没见过别的男人光膀子呢。
冬天肯定不会有人总是光着膀子给他看,但夏天就不一样了。烈日当头,在地里劳动的汉子哪个不是赤膊上阵。西南地区的男性普遍身材矮小,山里人虽然没有健身房里练出的那种大块肌肉,但因常年劳作的关系,也是一个赛一个的精壮,肌肉削瘦身形精干,晒得黝黑的肌肤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
只不过都是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体力活,不那么体面,没有让人血脉偾张的男性荷尔蒙,也称不上是秀色可餐、活色生香罢了。
三三醒得早,第一遍鸡叫的时候他就起来喂猪、掰苞谷,把马牵出去放,再把赖床的妹妹喊起来洗衣服。
今天说什么也不好再偷懒了,昨天去找陈云旗补课他没跟爸妈讲,生怕听到爸妈说“补什么补,又没钱读”的话,只说学校没有人在,怕陈老师不习惯,自己去陪他到处看看。
村里之所以会分劳动组,就是要求每家每户劳动的时候要互相协作。比如到了该挖肥的时候,好几家人就一起去你家帮忙挖一天,明天再去他家挖一天,以此类推。这样一来,一家人三五天才能做完的活,一群人一天就做完了,又快速又高效,这种协作劳动的形式在农村非常普遍。
今天三三要跟爸爸去给三组的哑巴家翻瓦。
陈云旗也起来了。昨晚他睡得不太好,床太短了,一整夜他都没躺平过,这会儿觉得全身酸痛。他端着口杯在院子里刷牙,饶有兴致地看盛晓燕坐在一个大铁皮盆前,不情不愿地用搓板洗着衣服。
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三三妈进进出出地忙活,时不时来给她盆里添些热水,怕冻坏了姑娘的手,嘴上却抱怨着:“懒丫头,每次都攒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回来洗,以后怕是难嫁!”
盛晓燕先是趁她妈妈不注意在背后翻了她一个白眼,机巧地吐吐舌头,随即发现陈云旗含着一口牙膏沫子正似笑非笑地看她,赶紧收起鬼脸,又一本正经地埋头搓起来。
洗衣粉水溅得满地都是。她那架势一点儿也不专业,衣服随便团成一团,在搓板上揉面似的滚几个来回,再在水里涮一涮,也不知道洗净了没,就拧巴拧巴扔进旁边的盆里等着透清水了。
冬天的衣服都厚重,洗起来也确实费劲,没洗几件她就洗不动了,干脆两腿往前一伸,甩着手上的泡沫,连连喊累。
三三端着一盆苞谷粒,刚一只脚跨出屋门,就看见妹妹坐在地上抬起头冲他一脸谄媚地笑,甜甜地喊了声:
“哥哥——”
三三冷着脸看她。盛晓燕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哥哥,你帮我洗一下嘛。我最讨厌洗衣服了,你帮我洗,我帮你做别的。”
三三知道这小丫头又在耍心眼了,他拿盛晓燕没辙,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说:“你去玩吧,我来洗。”
盛晓燕大呼一声“万岁”,扔下一盆洗的乱糟糟的衣服,一溜烟儿跑了,边跑边不忘讨好三三,小嘴像抹了蜜:“哥哥最好啦!”
三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坐在铁盆前捞起那些洗得马马虎虎的衣服团儿,重新浸在水里,用力地搓洗起来。
陈云旗也进屋去提了壶热水过来给他添在盆里,三三抬头露出羞涩的笑容,向陈云旗道谢。陈云旗见他下巴上溅上了几滴水珠,忍不住俯下/身抬手用拇指帮他轻轻拭去,柔声道:“三三同学真是疼妹妹的好哥哥。”
他手指挨上三三下巴的瞬间,三三的心“砰砰”狂跳。陈老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指尖好柔软,擦过他的皮肤痒痒的。
那触感还未消散,陈云旗很快直起身放好水壶,走回石桌旁坐下,点了一支烟来抽。三三望着他呆了半晌,赶紧在陈云旗没发觉之前收回目光,低下头加快速度洗着衣服。
吃过早饭,三三一家除了盛晓燕,都在门口穿起鞋准备出门了。三三妈不去翻瓦,背着半筐土豆提着锄头去地里种。陈云旗把三三那件T恤偷偷塞进羽绒服里,准备带回去洗了再给他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