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52)
他揪着三三的耳朵凑近了强调着:“记住了吗?”
三三心里甜丝丝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刚要说什么,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两人顿时迅速撒手的撒手,坐正的坐正,眼望着四周,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实则都心虚不已,紧张地像刚偷了情。
三三妈端着锅出来,见他俩在外面坐着,笑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坐着做啥子?进屋准备吃饭啦。”
陈云旗和三三连声应着,纷纷起身往屋里走。
跟在三三妈身后的盛晓燕表情冷漠地看着这两个欲盖弥彰的人,眼神中透着寒意。这些天她情绪很低落,那令她震惊的一幕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她太困惑太好奇了,仿佛截获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却只能独自揣测其中,百思不得其解又只能忍着,忍得那叫一个回肠九转。
饭桌上,哥哥不时给陈老师夹菜,细心地挑去排骨上沾着的花椒粒,见他喝了酒辣得龇牙咧嘴赶紧给他递水杯。这一切在以往被大家忽视的细微举动,如今在盛晓燕眼里,都变得扎眼刺目。
三三爸今天回来得晚了,一进门便脱下沾满了泥土的外衣丢在地上,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来,给自己满了一杯酒,扬起脖子灌下,舒缓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唉,累死老子咯。”
三三妈端着饭碗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不是打牌去了噻?咋弄得这么脏哦。”
“别提了,”三三爸索性把酒桶提过来放在自己面前,“阿措曲比又他娘的跟老婆打架,我去劝,还白白挨了一捶。”
阿措曲比是盛勤志的爸爸,陈云旗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习惯称呼他的彝语名字。阿措曲比跟老婆经常拌嘴打架的事陈云旗早有耳闻,据说村长和学校老师们都去他家调解过好几次,但没什么用,两口子每每打起来都是鸡飞狗跳你死我活,动静大得方圆十里内都听的清清楚楚。
“要我说,他媳妇也是自找的,哪个像她那么爱喝酒哦。”三三妈一听又是这档子事,便继续吃着饭见怪不怪地说。
“唉,这女人打又打逑不过,还爱闹腾,”三三爸摇摇头,又喝下一杯酒,“怕是早晚要出事。”
第四十一章 花火
“尼木地为喔”
“久不古拉嗦”
“尼木嘎得嗦”
“木拉格特波”
......
遥远的山边响起动人的山歌,三三推开门,朝远方眺望了片刻,回头笑着对陈云旗说:“是我们的‘歌神’在唱歌呢。”
......
“远方的贵宾四方的朋友”
“我们不常聚难有相见时”
“彝家有传统待客先用酒”
“彝乡多美酒美酒敬宾朋”
“请喝一杯酒呀”
“请喝一杯酒哟”
......
昨夜下过一场阵雨,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芳香。年三十的早晨,家家户户都打扫好了屋子,在堂屋摆出好酒好菜准备祭拜神明和先祖。
彝族还保留着严格的祭祖制度,三三爸手举盛满丰盛食物的托盘,带着一家老小先向祖宗,天地,土水日月,龙和灶台依次祭奠,再去祭奠各种农具,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农事安康。
陈云旗也规规矩矩站在后面,跟着俯身鞠躬,虔诚地为三三一家人祈祷。
按规矩,在这一天里,借过的东西要尽数归还,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活动,劳碌了一整年的妇女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当甩手掌柜,所有人都不得讲污言秽语,不可打骂小孩。
老人戴上了厚厚的头巾饰品,小孩们花枝招展地穿起了新衣。三三换上陈云旗买给他的新外衣,端起一杯刚烧好的油茶递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说:“乌乌,拉依多。”
蓝衣乌发的少年温柔可爱明艳动人,陈云旗傻傻地看着他笑,三三知道他听不懂,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哥哥,喝茶。”
陈云旗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烫的舌头发麻也顾不上管,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给三三,笑着说:“乖,来年平平安安。”
三三爸在一旁眉头一皱,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彝族没有给压岁钱的习惯,陈老师千万别破费。
陈云旗摆摆手说:“不要紧。我是汉族,我也是哥哥,我有我的规矩,路叔你就别管了。钱不多,上回下山的时候...用掉了,一点心意。”
说罢他又掏出一个红包给了盛晓燕。
盛晓燕低着头不敢伸手接,陈云旗低声催促道:“晓燕,快拿着吧,我的一点心意。来年事事顺心,学业进步。”
盛晓燕抬头看看坐在一旁的爸妈,得到他们眼神的允许后,才伸出双手接过红包,小心翼翼揣进衣袋,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谢谢陈老师”。
三三妈不好意思地说:“哟喂,陈老师啊,你这过年又是给我们买吃的,又给孩子买新衣服,还包红包,我们咋个好意思嘛,这...哎呀,都没得啥子好东西给你哦。”
陈云旗笑了,“阿姨你老是跟我这么见外,能跟你们一起过年我真的特别开心。”
三三在一边忍不住插嘴道:“你在我们家过年,我们也特别开心。”
一屋子人亲亲热热地笑起来,唯有盛晓燕低头不语。三三妈蹙眉打量着她,奇怪地说:“这娃娃最近是咋了嘛,大过年的咋不高兴呢?”
“没有,我好着呢。”盛晓燕头也不抬地答道。
“别掉个脸子!大过年的晦气!要啥子都给买了,还不高兴?还要咋样嘛!不高兴回屋待着去!”
三三爸可不懂什么少女心思,只觉得女儿的表情又无礼又扫兴,好歹家里有客人,她丧着脸不知道给谁看,让他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便不耐烦地叱责起盛晓燕来。
盛晓燕平日里可不怎么怕爸爸,任他责骂一概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当回事。可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刚说几句,她就十分反常地哭了起来,起身跑回了屋。三三爸也有些诧异,呆愣了半晌,又假装不以为然地说:“批娃娃脾气越来越大了。”
陈云旗觉得有些尴尬,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用眼神示意三三去看看。
三三会意,跟着进了里屋,见盛晓燕趴在床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哭得梨花带雨,便走到床边坐下,轻声说:“好了好了,多大点事,不至于吧。有什么不开心跟我说说?”
盛晓燕呜呜咽咽地说:“你出去!不要你管!”
“真不想跟我说说?”三三试探着问道,“那好吧,那我走了。”
他站起身要走,末了又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的背影说:“今天过年,要开开心心的,不能哭呀,不然明年一年都要不开心了。”
盛晓燕闻言坐起身,叫住正要出门的三三,没头没脑地问:“哥,过了年你去打工吗?”
三三愣了愣,收回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重新走回床边坐下。
“不去了,我要回学校读书。”他认真地答道。
盛晓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问:“陈老师对你这么好,他到底图啥子?”
三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顿时有些心虚,原本看着盛晓燕的眼神立刻挪到了别处,纤长的睫毛随着话语轻轻地颤动着。
“陈老师对我好...是不求回报的,他是好人。”
“哥,他肯定要走的,你别跟他那么好,等他走了就忘了你了。”
三三不想听这些,他本能地抗拒这个话题,是因为他十分笃定自己对陈云旗的感情,但并不确定陈云旗对自己是不是也一样,毕竟他连一句回应都没有给过自己,更不要说什么承诺。
至于那些情到深处说出口的甜言蜜语,他更是拿不准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冲动。
他忽然对自己一直以来殷勤卑微的表白有些气恼,顿时有种被人玩弄了的感觉。这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一跳,赶紧强定了心神,有些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别乱说话,什么忘不忘的,我听不懂。”
“陈老师对你也很好,你要懂得感恩。”
盛晓燕忽然感到出离的愤怒,她恨不得大声质问哥哥一句,怎么感恩?就是让他亲你的嘴吗?如果他以后也要亲我呢?他是个变态!
三三不察她几欲爆发的情绪,只是皱着眉淡淡地说:“差不多了就出来跟爸爸赔个不是,大过年的别惹他生气。”
说罢就起身摔门走了。
经过这一番没头没脑的对话,盛晓燕多少撒了点气,也不想哭了,揉揉发红的眼睛深呼吸,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说,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
三三眉头紧蹙着回到屋里,换上一副平常的表情对陈云旗和爸妈说:“没事,在学校受了点委屈,小孩子哭一哭就好了。”
陈云旗也跟着劝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有些敏感是正常的,她自己在外面读书挺不容易的,叔叔阿姨你们可以多跟她聊聊天。”他不便在人家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指手画脚,说完便岔开了话题问道:“晚上咱们还有什么安排?”
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安排,即便是过年,又没春晚看,又没热闹可去凑,到了晚上也不兴去别人家串门,无非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喝酒抽烟打打牌守守岁。陈云旗还惦记着去看看三娘,怕入了夜要不方便了,于是立刻起身,趁着天色还早,打算到三娘家去给三个孩子发压岁钱。
李老七家三个孩子都小,这下三个一起回来,屋里变得咋咋呼呼热闹极了。陈云旗委身进屋的时候,李老七正四脚朝地趴在草席上,李东和李叶挥舞着小树枝,嘴里“驾驾”地吆喝着坐在他背上把他当马骑。
“幺儿,过年好啊,”陈云旗看着闹哄哄的父子们,一开口把他们的便宜全占了。
李老七一个鲤鱼打挺,把背上的小孩甩到一边,捡起一根小树枝就朝陈云旗撇过去,大喝一声:“大胆!敢对你老丈人大不敬!”
陈云旗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和当下的气氛都亲切极了,他仿佛已经彻底地成为了天云村的一份子,拥有了许多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可以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彝族人那样肆意地讲话,大方地串门,从冷冰冰的陈老师,变成了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小陈。
三娘捧着几瓶啤酒走进屋,笑盈盈地看着陈云旗和李老七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调侃。看得出她今天精心打扮过,戴着陈云旗送的耳环,衣着虽陈旧但干净整洁,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被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发间还别着一支宝蓝色的发卡,好看极了。
陈云旗推开一旁嚷嚷着要跟他扳手腕的李老七,目不转睛地看着三娘,连连夸赞道:“三娘今天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