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间(8)
李燕妈妈把几个印着彩色广告字的玻璃杯用布斤擦了又擦,也擦不净油腻的污渍,满上一杯白酒,递到陈云旗面前。
如果是以往在外就餐,这样不干净的玻璃杯陈云旗是碰都不想用指尖碰的,这会儿他丝毫不在意,端起酒杯跟李燕爸爸碰了碰,李燕爸爸大喇喇地嚼着肉说:“感情深,一口闷!我们干咯陈老师!”说罢一仰头把大半杯酒灌下,龇着牙砸吧着嘴,又赶紧夹一筷子萝卜送进嘴里去压辛辣的酒味。
唐俞韬和李辉也干了。陈云旗不怎么会喝白酒,喝得慢,才喝下小半杯,劣质的勾兑酒精辣得他喉咙连着胃都瞬间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喝不下去,但余光瞧见旁边几人正齐齐用热切的目光盯着自己,顿了顿,心里一横脖子一仰,喉结上下滑动着,硬是把剩下半杯也灌下肚。
一杯下去脸就红了,那叫一个白里透红,胸腔灼热地他吸气都困难,泛红的眼角像是眼泪都快溢出来了。
李燕爸爸和李辉毫不留情地笑话起陈云旗来,陈云旗也不恼,揉揉眼睛只是低头跟着微笑,唐俞韬敲敲桌子训斥两人:“笑什么笑,以为个个都跟你们一样糙啊。”说完又体贴地给陈云旗夹菜,让他先多吃点饭菜再喝酒,免得肚里空空喝多伤胃。
推杯换盏间,大家聊起各自的家庭,李燕爸爸和李燕妈妈应该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没怎么出过远门,也没有出去打过工,他们兴趣盎然地问了很多陈云旗家里的事,例如陈云旗家养不养猪,靠什么生活,父母是做什么的。
听闻陈云旗妈妈从单位内退后自己做生意,虽然他们不明白内退是什么,下海创业又是如何的艰难困苦,但他们坚定地认为,做生意就一定很有钱。
“陈老师怕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哦,能来我们这地方吃苦不容易啊。”李燕妈妈瞪着铜铃般的大眼表情夸张地说。
“你懂个几把。”李燕爸爸粗俗地打断老婆,被老婆用一根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脑壳。他揉揉被打的地方继续说:“现在城里人生活安逸,就是要到我们这些地方来体验体验穷日子,流行,懂不懂!”说罢两口子都仿佛求证似的望着陈云旗。
陈云旗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们解释,只好笑笑说:“我父母离婚了,我妈妈一个人赚钱养我,很辛苦,女人做生意并不那么容易,要比男人拼命很多才行。”
陈云旗话音一落,一桌人有些面面相觑起来。
山里人对离婚没什么概念,在他们这,多的是打光棍的和丧偶的,离婚很少见,他们结婚本就是搭伙过日子,邻里搭线或是父母做媒成的家占大多数,没有太多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的爱情故事,再者山高皇帝远,很多山里夫妻甚至连合法结婚证都没有,就更别说离婚了。夫妻不和睦在这里解决的方式非常单一——两口子打一架,或者女人单方面包容隐忍。
唐俞韬首先打破了这几秒的沉默,安慰似的说:“我父母也离婚了,我妈又重新结婚了,还给我生了个妹妹,话说我跟我妹感情还不错呢。”
李辉也马上非常配合地说:“我父母没离婚,但是天天打架啊,还不如离婚了呢。”
话说到这儿,连李燕的爸妈也仿佛会意了一般,赶紧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试图转移话题,如数家珍地讲起村里谁家两口子打架打的最凶,感情最不好,说得好像要不是离婚麻烦,大家不知道该去哪儿办手续的话,这村里可能就没有完整的家庭了。
说着说着两人又互相数落起对方的不是,眼瞅就嚷嚷着干脆也去离婚好了,李辉赶紧端起酒杯打住,瞅了一眼坐在火塘边的两个似懂非懂听大家讲话的小姑娘,埋怨说:“好了好了喝酒喝酒,胡说什么呢,孩子还在旁边呢。”
陈云旗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有些好笑,心里明白大家是在照顾他的感受,他也端起酒杯跟大家碰了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我敬大家一杯吧,谢谢你们的照顾。”说完他犹豫了几秒,难得地吐露起心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接着说:“能来这里认识大家我很开心。”
干下一杯酒,几个人都龇牙咧嘴,一脸不知道到底是爽还是不爽的表情,李燕爸爸还朝自己老婆挤眉弄眼了一番,仿佛是说,我说的没错吧,城里人来我们这体验生活,就是开心!
陈云旗今晚的酒量出奇地好,心情也出奇地好,连他自己都有些讶异,想是心情好酒量也会跟着好起来的缘故,他居然一杯一杯地坐着喝到了最后。
李辉不知是什么时候醉倒在了火塘边的草席上,眼镜掉落一旁,镜片脏得不成样子。李燕爸爸时不时还抬起头来嘟囔几句要给陈老师盖房子,李燕妈妈在没醉到不省人事之前已经离席,忙活着安顿孩子们洗漱睡觉去了。唐俞韬酒品好,也很节制,中途就以酒量不好为由及时打住了。直到屋里渐渐静下来,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油灯也即将燃尽,昏暗中陈云旗才发觉自己也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
唐俞韬倒了杯水给陈云旗,向他问道:“自己能走吗?”
陈云旗头晕地厉害,眼前的唐俞韬已经重影成了好几个,他木然地点点头,放下杯子撑住桌面缓缓站起来,脚踩棉花一般的感觉袭来,还没站稳又歪倒回凳子上,只好一手扶着墙,揉了揉眉心,无奈又诚实地望向唐俞韬,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唐俞韬刚想说什么,就听地上的李辉发出呕吐的声音,他“我操”一声拍了自己脑门一掌,一个健步跨过去提起李辉的衣领,把他拖到火塘边翻过身,让他头朝下对着火塘吐。
陈云旗被那瞬间扑来混着酒气的恶臭熏得胃里一阵翻滚,他强忍住恶心赶紧踉踉跄跄摸索着走到屋外,一屁股坐靠在门槛上,把头埋进双臂,趴在双膝上不住地深呼吸。他觉得自己在左右晃,只好拼命保持平衡,脑里一片混乱,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和声音毫无章法地在过场。
唐俞韬走到门口查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跑远,松了口气对他说:“别乱动啊就在这坐着,我叫三三来帮忙。”说完又赶忙进屋去照顾李辉。李燕妈妈从桌上架起了不省人事的丈夫,甩下一句“你们自己小心些啊改天再来吃饭”就扛着人回屋了。
陈云旗听见三三的名字,昏沉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些,嘴里不受控制地来来回回念叨起这两个字。没念叨多久,一道手电筒的光就照进了院子。
随着三三走近,一股带着清冽的青草气味也随之飘进陈云旗鼻腔,他一抬头,一阵天翻地覆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两侧太阳穴上的神经突突地暴跳着。
头晕眼花中他听见唐俞韬背着李辉从他身旁跨过,边走边抱怨着:“妈的重死了!我先背李老师下去,你能行吗?”
三三还是一贯轻声地回答:“行,放心,你们先走,我这就扶陈老师回去。”
唐俞韬絮絮叨叨地走远了,院子里剩下三三和埋头坐在门口的陈云旗。陈云旗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变得迟钝了。他感觉到三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似乎离他很近,如果他现在抬起头,也许就会蹭到对方的鼻子。
三三思考着是不是直接把陈云旗扛走,陈云旗突然闷着声说:“三三,不要背我,我比你高太多了,你扶我一把就好,我能走。”
三三闻言愣了愣,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背不动陈老师,要知道山里的孩子从小就能背能抗,哪怕重量超过自身数倍,也能背着爬山路,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陈老师很讲究,可能不会愿意让别人碰他,他怕冒犯了陈老师。况且上回陈老师说不愿意让三三照顾他,现在要背他回去,三三拿不准他酒醒了之后会不会不高兴。
可看着陈云旗难受的样子,三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陈老师从来没有摆过高高在上的姿态,况且上山那天他都拉过陈老师的手了。于是他扶起了陈云旗的一只胳膊搭上自己肩头,一手环过陈云旗的后背穿过他另一边腋下,使了力把陈云旗架着站起来,一侧身一弯腰,让他趴在了自己后背上。
陈云旗感觉到三三有些削瘦的身躯充满了力量,毫不费力地直起双腿,微弓着身子背起了他。他想拒绝,三三又用力抱紧他的双腿把他往上颠了颠,背得稳稳当当。他个子太高,上半身都越过了三三肩头,脑袋耷拉在他耳旁,呼出的酒气扑在他侧脸,三三在黑暗中被这酒气呼红了脸颊。
三三背着陈云旗走得慢,他耐心地听陈云旗在耳边不断絮叨着抱歉,趁着他缓息的片刻,稍稍侧过头对他说:“小旗哥别乱动,前面有下坡,抱好我,我背你回去。”
第七章 姓蓝
陈云旗觉得心里有些烦闷。
上山才两天,除了蹭饭之外就没做几件正经事,还喝了个酩酊大醉,被三三背回了学校。
劣质白酒摄入过量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的头痛欲裂,陈云旗是早晨起来吐的,吐了个天翻地覆,他晚饭吃的不多,吐出来的都是苦胆水。
三三一早就端来了一锅挂面,陈云旗只勉强喝下点面汤。烟也不想抽,强撑着洗漱后,他裹着件羽绒服坐在操场边,听着教室里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吹着冷风发呆。
李辉还没起来,据说昨晚在唐俞韬背上吐了一路,到学校一头栽在床上就再没动弹过。唐俞韬一个人吃了半锅挂面,在两个教室间来回转悠上着语文课。
陈云旗也没有完全断片,他依稀记得三三把小手电筒咬在嘴里,稳稳地背着他从李燕家往学校走。李燕家在高处,回学校的路都是下坡,三三走得很稳,可陈云旗却经不住一点颠簸,稍微晃一下,都难受得天旋地转。他顾不上面子问题了,紧紧抱着三三,把脑袋靠在三三侧脸,嘴里还没完没了地说着:“三三不好意思啊,三三…”
想到这,陈云旗真想立刻找面墙去撞一撞啊。
怎么在三三面前总是这么丢脸呢,那天对三三说的“我是个比你大很多的男人”什么的,简直像一记如来神掌,“啪啪”地打在陈云旗脸上,火辣辣的。
昨晚三三把陈云旗背回屋,扶着他靠坐在床上,知道陈云旗爱干净,还帖子地倒了盆热水给他。陈云旗东倒西歪地抹洗了脸,用漱口水漱了漱嘴,胡乱脱下衣服就倒下睡着了。
早晨醒来装着温水的保温杯放在在枕边,脸盆的水已经倒掉摆回门后,毛巾也好好的晾在窗前,连脱下的衣服,也都叠好在床脚。
补了午觉后陈云旗才恢复了精神。下午他给孩子们分发带来的文具,文具上的图案都是时下很受学生喜爱的卡通形象,可这会儿他才意识到山里的孩子根本没有看过动画片,完全不认得这些,于是一边发,一边给孩子们挨个儿介绍起来。
小班的孩子们都非常喜欢新来的陈老师。陈老师又高又帅,不会凶巴巴的训斥他们,还很会画画。从前他们很少上美术课,李老师和唐老师都不会画画,盛老师就更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