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有尔(73)
前台接待甜美地问候:“您好,有预约吗?”
洪福抢答道:“小姐你好,我们找一下大黄。”
纪然瞥了姥爷一眼,补充:“我们找顾客闻先生。”
护士将他们引进医疗区的某间诊室。这里布置得像儿童病房,淡蓝色的墙壁令人心神宁静。大黄躺在手术台上,身旁摆着几件玩具,看得出来它还是最喜欢棒球,上面齿痕密布。
它瘦了很多,凸出的肋骨急促地颤动着,曾经缎子般光亮的浅蜜色毛发,此刻暗哑毛糙。闻名身着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的领口散着,坐在手术台边,轻缓地摩挲着它的头。见纪然他们进来,抬头挤出一丝微笑。
“你们来了,跟它告个别吧。”
洪福和纪叙都上前和大黄打招呼,乐乐怯生生地躲在纪然身后。一年不见,闻名对她而言已经很陌生了。
没人提问为何决定安乐死,不过闻名还是淡淡叙述起来:“11岁了,老了。心脏里有个恶性肿瘤,呼吸道有问题,前年那场肺炎也找上门来。”
片刻后,闻名叫来兽医:“我想好了。”签手术协议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去看内容,确认过签字位置就别过头去,在纸上飞速乱划。
兽医语气温和:“一般情况下,我们的建议是不要陪同,当然还是看您的个人意愿。”
“我想陪着它。”
洪福用手指抹拭着老泪,念叨“我还以为自己会走在它前面呢”,带强忍泪水的纪叙和乐乐退出诊室。纪然此时才蓄满勇气上前,和闻名并肩而坐,清澈的双眸逐渐湿润泛红。
大黄亲热地用鼻尖去蹭纪然的手,只是早已无力起身,便轻摇尾巴表示欢迎,咧开嘴角眯眼。纪然猜它知道主人的决定,且欣然接受了。
熟悉的薄荷味飘来,是闻名在靠近。
“选择和狗做朋友,就是同时选择了快乐和悲伤,不是吗?”
纪然轻轻点头,接过他递来的面巾纸,汹涌的泪水很快就洇湿了一整张。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让它走得有尊严一些。”
闻名抬眼,示意兽医可以开始了。纪然把手搭在它头上,喃喃道:“再见了,大黄,下辈子也要这么快乐。”
大黄眨动黑亮的圆眼,似乎在回应。突然,它头一歪,把纪然的手顶落在手术台上,又挣扎着梗起脖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的手一路推到闻名手边,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
第一针麻醉剂推入前,纪然在大黄的注视下,反手紧紧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奶油雪糕似的尾巴,最后一次摇了摇,随后缓缓垂下。
纪然透过模糊泪眼看向身旁的男人,见他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间渗出些许晶莹的液体,但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善后的场所早已由医院帮忙联络好,是本市唯一的宠物殡仪馆——彩虹彼岸。纪然上一次来这里,是在三年前,刚和闻名成为邻居的时候。
闻名装走了小部分骨灰,项圈、未烧尽的骨殖则和其余的骨灰一同安葬在殡仪馆旁的宠物墓园。
墓园被郁郁葱葱的灌木环绕,每一条青石小径旁,都星散着形态各异的墓碑。
大黄的左邻右舍,是英国短毛猫和哈士奇。英短的鱼形墓碑上刻着:伴我13年的好友Tomas在此长眠,从照片可以看出,它挺胖的。哈士奇的香肠墓碑上则是:永远的家庭成员毛毛。
工作人员问大黄的骨头形墓碑上刻什么,闻名沉思片刻道:“没想好,等我想好再通知你们吧。”
“那可以先把照片放上去,您再确认一下,”工作人员举起手机,“是这张吗?”
闻名扫了一眼,轻轻颔首。纪然看到,那是他的头像,大黄最帅气的照片之一,摄于壮年。
乐乐从纪然身后闪出半个脑袋,打量闻名。一年来,她的个子窜起一大截,把圆滚滚的身体拉长,视觉上瘦了很多。满脸横肉去了七八,显出她爸爸的五官来,俨然一个小美人胚子。
闻名对她微笑,“要上学了吧?”
“秋天。”乐乐干脆答道。
闻名又问洪福:“大爷,您身体挺硬朗?”
后者挥手示意大家让出空间,随后飒爽地摆出一个拉丁舞的开场poss,“还行吧?应该还能坚持几年。”
闻名又看向纪叙,“去哪里上大学了?”
纪叙脸一红,“去年没考好,复习了一年。”
“又快考试了吧?祝你超常发挥。”
太阳躲在薄云之后,将朦胧的热度洒向万物。空气中湿度很大,洪福说闷,牵起乐乐的手要回室内吹空调,同时对纪叙夸张地使眼色,半张脸都在抽搐。纪叙会意,快步跟上,给始终沉默的哥哥与其前男友创造空间。
野鸟啁啾,倒更显得墓园静谧。闻名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间,毫不委婉地质询:“你还是一个人吗?”
纪然没答话,算是默认。
“之后呢,打算换什么工作?”
“正在物色,你呢?工作上有什么变动?”
“我在给董事长的继承人做助理。”
“算是升了?”
“算吧。”
他们不痛不痒地闲聊,纪然的视线在各色宠物墓碑与闻名的脸上流转。他脸皮没有闻名的厚,做不到不错眼珠地盯着别人看。
与一年前相比,闻名还是老样子,痞帅的面孔和冷锐的目光,依旧富于侵略性。不过,那原本整齐浓黑的鬓角,此刻却如晴朗夏夜的星空般,藏着数根……白发。
纪然暗暗吃惊,他才29岁而已。
这天晚上入睡前,纪然心绪不宁,在床上烙饼。突然,床边的黑暗中,传来乐乐稚嫩的感慨,“大黄走了,名叔就变成一个人了。”
纪然心中仿佛敲响一口洪钟,耳鸣不止。他轻声告诉乐乐快点睡,自己却瞪着眼到天亮。如果闻名在这时候提出重新开始,他想自己会云淡风轻地道一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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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身房停业后,魏总筹划转战做餐饮连锁加盟,纪然婉拒了运营总监的职位,在一家品牌策划公司做业务,因为他对魏总和自己,都缺乏信心。他怕自己协助运营个一年半载,魏总不得不转战街头摊煎饼。
值得一提的是,魏总终于不再试图跨越代沟和小鲜肉恋爱,现任男友三十几岁,是个设计师,不算帅但儒雅有涵养。
7月末,暑气蒸腾。无雨时,整座城市像一座烧红的砖窑。有雨时,便成了桑拿房,遍体生津。
分手第435天,深夜。空调内机的轻微噪音,扰得清梦不再。倒是乐乐瘦下来后,睡觉安静了许多。纪然趿拉着拖鞋,翻出钥匙,第30次做贼般溜进隔壁。房间内溽热,不过他只打算稍作停留,所以没开空调。
所有的陈设,一如闻名离开之前。纪然将地面和家具略略擦拭一遍后,轻车熟路地钻进衣柜。里面的衣服,闻名一直没有拿走,他拽下一件卫衣,团成一团把脸埋进去,小心地嗅着,生怕吸得太猛会把自己迷恋的味道耗尽。
这像一种精神鸦片,将所有的意志麻醉。纪然还干过更可耻的事,以至于自我厌恶到哭泣。
湿热的空气,让气味分子更加活跃,清淡的薄荷、衣柜的木质香、野生人类独有的野蛮气息,那样的粗犷暴烈……纪然沉迷于“嗑衣服”,以至于当防盗门发出轻微响动时,还以为是幻听。
不,不是,有脚步声在逼近。
进贼了!好大胆的贼,亮着灯还敢闯,难道是个亡命之徒?
纪然掩唇屏吸,一动不动地缩在衣柜里,惊恐地瞪视着衣柜门缝那一条窄细的光带。
脚步声在屋里兜了个圈子,最终停下,光带被人影遮住。
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柜门被猛地拉开,来者的模样挤过眯起的眼睑闯进纪然心中,正是衣服的主人。
大脑空了一瞬,随即被羞耻感灭顶。太丢人了!太痴汉了!纪然一语不发地从衣柜里爬出来,双眼故作无神状,从闻名身侧绕过,僵硬地走向房门,同时自欺欺人:我在梦游。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搂住腰身,耳廓也被暧昧地啃咬,“然然,你经常这样?”
“妈呀!!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纪然浑身一颤假装惊醒,调动浑身演技,表情惊恐万状,“我在梦游吗?天啊我梦游啦!”
闻名低沉地笑着,将他掼在床上,欺身压住。
一连串疑问还未出口,就被激烈的吻封夺。不知是谁的牙齿刮到了谁的唇舌,炽热的呼吸间漫起铁锈味。
身体被翻转,纪然颤声哀求:“轻点,我已经477天没有性.生活了。”
分手435天,加上闻名先前出差那42天。嗯,应该没算错。
闻名身形一滞,压低声音凑近纪然的耳朵,笑道:“离开我之后,你是数着日子过的吗?”
“不,不是……唉怎么会这样……”纪然羞愤地把脸压进床单里。
他清楚,自己该拒绝的。这算怎么回事,和前男友约炮?可是,“嗑衣服”哪有直接“嗑人”来得痛快。
第74章 最初的你
“我想死在你身上。”
“嗯?”
纪然脱力地挣了一下,没成功。身后的男人重复了一次,随后将汗湿的额头抵在自己背上。认识闻名三年多,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说到想死。
常人遇事喜欢感慨:烦死了,累死了,热死了,饿死了。可闻名从不这样说。
纪然拼命翻过身去,与他四目相对。沁满汗水的面孔上,正在逐渐变红的深邃双眸格外瞩目。突然,眼睛被粗糙的手掌覆盖。黑暗中,一滴液体落在唇上,是咸涩的。
纪然轻启双唇:“名哥,你哭了。”连大黄走时都没落下的那滴泪,终究落下了。
“是汗。”
“那你为什么要捂我的眼睛?”
“我怕汗落在你眼睛里。”
默然相拥片刻,纪然大概想通了闻名此行的原因。
“名哥,你是不是出事了?你……要跑路吗?”
“如果我跑路,你愿意跟着我吗?”
“……如果我孤身一人的话,大概吧。”纪然无法想象,扶老携幼亡命天涯的场面。
奇怪,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只是笔友而已,并没和好啊。
纪然逃离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去冲澡,淋着冷水想了很多。片刻之后,他返回卧室,慵懒地擦着头发,说出自己的决定:“你去自首吧,我会等你。”
闻名叼着烟一语不发,痴恋地盯着他,袅袅飘散的烟雾,如山川般横亘在他们之间。纪然毫不介意闻名吐出的二手烟,不动声色地吸进肺里,同样的烟雾经过两个人的肺,仿佛能将他们的骨血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