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粤反应迟钝,至今才明白过来,建立在阴谋和欺骗上的缘分,注定是孽缘,他打从一开始就跳进了祁宸的陷阱,而骁粤,也打从一开始就骗了祁宸。
他曾经不信因果,总觉得上苍不公,而如今他回首过往,所有的事物穿起来,都能看到一条精密无缺的因果链,过去的每一段缺失,每一段伤害,皆会影响当下的念头与做法,分分毫毫皆影响着人和物朝既定的结果发展。
从好到坏,从无到有。
诸法因缘生,亦因缘灭,果不乱结,因缘而生,他和祁宸今日之果,早已注定,是他自己固执不化,坚持尝尽了一路的苦果。
若论恨,骁粤只恨自己,他被失而复得冲昏了理智,他忘记了叶钊是独一无二的,在这漫长的沧海桑田间,只有叶钊才会记得养在公寓客厅里的那条鱼……它是有名字的。
窗外的雷声悠远,细雨沙沙,骁粤很冷,也很困,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甚至滴水未进。
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骁粤靠着土墙闭上眼,听着耳边清灵的风雨,模模糊糊陷入了浅眠。
……
第121章 第八卷 ·落红满地归寂中(4)
骁粤睡得很浅,环境杂音中掺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微微睁开眼,赫然看到一个人站在眼前。
那人是个清瘦的老头,穿着雨蓑,手里拿着半截白蜡烛,正蹲在骁粤面前,老树皮般的脸上映照着烛光。
骁粤背靠墙壁退无可退,瞳孔骤然放大:“你是谁!”
烛火在风中闪动着,在这种地方,忽然出现的人,骁粤不知其是敌是友,甚至不是他是人是鬼。
老头站起身,他站过的地方积水成泊,倒影着泛黄的烛光。
他褪下蓑衣斗笠,一身青衫整洁,虽是上了年纪,脊梁却仍旧挺拔,恍若一身清骨。
骁粤心惊肉跳地看着他,听到他说:“年轻人,这话该老朽问,你是谁,为何在这么个晦气的地方?”
老人的语气低沉,字里行间透露着某种说不出的命令感。
骁粤看他熟练地挂好蓑衣,打开壁橱,悬在喉咙口的心微微下沉。
他是……守庄人?
老人瞥了骁粤一眼,觉得他像个傻愣子:“年轻人啊,就是不知深浅,不知这种地方不能住人吗?”
骁粤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是他不请自来,闯入了别人的地盘,但……但他确实不知道原来这里真的有人住。
骁粤理亏道:“对不起老先生,我……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我这就离开。”
骁粤说着便朝大门劲步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走,这个老人无意间散发着强烈的压迫感,骁粤本能地就觉得自己不该留在这儿碍眼。
可老先生叫住了他:“等等。”
不轻不重地两个字,骁粤踏出门槛的左脚连忙伸了回来。
“老朽又没赶你,想去哪儿?”
雷电将整个世界染成幽蓝,骁粤站在门口,看着外面风雨交加的树林:“我不知道。”
“外面那些人抓的就是你吧?”
“……”骁粤蓦然转身,神色惊讶。
老先生换上了一根新蜡烛,照上了蓝灯笼,火光不再跃动:“除非走投无路,否则谁愿半夜来这死人地儿,你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原来如此。
骁粤松了一口气:“可抓我的人要是找到这里,您会被我牵连。”
“怕被你牵连便不留你了。”
“……”
“待着吧,这地儿晦气,没人来搜。”
骁粤道了声“多谢”,又蹲回了那个墙脚。
桌上亮着的蓝灯笼是给死人上路用的,好照亮去阴间的路,骁粤看着却也没觉得瘆人。
这位老先生看着根骨亭亭,不像个普通的守庄人,倒像个久居高位的能者。
可……他怎么会住在这个义庄里。
骁粤看着他从木板钉的壁橱里拿出了一碗馒头,试探着开口:“老先生,您一个人在这儿吗?您的亲人呢?”
老先生没有正要看他:“干我们这行的都是命硬的孤人,哪儿来的亲人。”
他说着扔了一块白面馒头给骁粤:“吃点吧。”
老先生力气大得夸张,骁粤一时看轻了他的力量,险些没接住。
馒头……骁粤不爱吃面食,加上最饥饿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几乎没有食欲。
“嫌弃我这儿的鬼食儿啊?”老先生坐在狭窄的香案旁,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壶酒,“不吃便还来。”
骁粤一听,赶忙咬了一口。
他感觉不到饿,但他的身体一定需要补充能量,他不能错过这个馒头。
老先生瞥了他一眼,没再看他,但很快耳边传来了一声异常的抽泣。
骁粤哭了。
他啃着馒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老先生语气依旧:“你哭什么?”
馒头咬在嘴里,粗糙干硬,几乎难以下咽,骁粤艰难地咽下,看着手中的馒头,悲从中来:“我遇见了一个人,然后做错了事,想弥补却无能为力。”
“你害人了?”
“我想救人。”骁粤哭着笑了,“可是就因为这样,反而让更多的人失去生命,很多人的人生因为我变得……破碎……狼狈……”
“哼,你们这些年轻人,固执。”
骁粤又啃了一口干馒头:“……我错了。”
老先生一哂:“取他们性命的是心存贪欲及恶意之人,你不过是无能为力,何罪之有。”
“若有人因我而死呢?”
“只要你的心是善良的,那对错都是别人的事。”
……只要善良。
骁粤还是头一回觉得善良,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尤其是像他这样平庸无能的人,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善良地能力,无疑是自我折磨。
老先生放下了酒壶,将一张竹板从棺材下边抽出来,展开成一把躺椅:“人性自由,善良无罪,放弃善良亦无罪,所愿,所不愿,皆不如心甘情愿,得,所不得,皆不如心安理得,既已尽力,何来那些伤怀,庸人自扰之。”
骁粤看着躺椅上的人,总觉得这番谈吐着实不像个守庄人。
义庄是脏地,受义庄的人往往是没念过书的命硬的老孤寡,迫不得已干着这没人肯干的活。
可这位老者,分明这般质朴清高。
骁粤有些怀疑他的身份。
可他对骁粤明显毫无敌意。从方才一番话,他甚至是在开导和引导骁粤,虽说语气用词有些严苛。
骁粤不明白:“老先生,您明知我是危险人物,却还是留下我,也是因为选择善良吗?”
老先生闭着眼,道:“善恶一念生,一念灭,昙花一边开,一边谢,人啊,可以往回看,但千万别往回走。”
“……”
骁粤不在说话,屋外风雨更作,屋内幽光朦朦。
一念生,一念灭……
二者不可共存。
骁粤啃着剩下的半块馒头,忽然明白了,何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祁宸和心安理得……或许就是骁粤的鱼与熊掌。
贪得无厌的下场,便是如此,此彼尽失。
只可惜,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骁粤的瞳孔映着幽蓝的烛火,眉眼间凝着细碎的薄霜。
这个老人……也许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过往,才让他放弃俗世的羁绊,躲进死人地,寻求这份死寂般的宁和。
可骁粤做不到他说的那般心安理得。
骁粤的负罪感让他自己也惶恐难安……也许无论躲到哪里,只要他还记得这些回忆,他就很难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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