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鱼催促:“阿潜,你去吧。”
越潜道:“多保重。”
辞别樊鱼,转身而去,越潜不去在意身后那十数双渴求的眼睛,他时常救济樊鱼,船上的奴隶都知道。
这么多年过去,苑囿里的越人奴隶仍记得他是云越王之子,在这个身份上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驾车离开城南码头,远远望见王宫巍峨的建筑,仿佛在提醒越潜这里是融国的都城,而他是个外来者。
云越国已经成过去,故乡的记忆也日渐模糊,望见融国王宫,联想到住在里头的公子灵。
“驾!”越潜策马,赶着车直奔南城门,他要出城。
越潜返回别第,进入主院,扫视空荡荡的院落,才意识到这里是如此寂寥。公子灵居室的房门紧闭,侍女也好,随从也好(除去尹护卫),都随公子灵离去。
冬日剩余的日子里,越潜几乎是自由的。
“越侍!”
尹护卫拿着两把短剑,在一旁叫唤。
“我见越侍也有佩剑,应该会使剑,越侍肯和我切磋吗?”
其余随从都跟着公子灵回城,就剩尹护卫一人,他想找人切磋,还真得只能找越潜。
越潜腰间佩的剑,是把装饰用的长剑,他道:“把剑递来。”
长剑不便格斗,何况这把剑还是便宜货。
一把短剑递到越潜手上,越潜握住剑柄,将剑刃拔出,他执着剑,随手在半空劈砍两下,虎虎生威。
天天看尹护卫闻鸡舞剑,耳闻目染,多少学了几招。
两面藤盾就挂在侧屋墙面,尹护卫取下一面,越潜取下另一面。
“来吧。”越潜以剑击盾,做对战准备。
尹护卫看他执剑持盾,像模像样,露出惊喜的表情。
寒冬里,郊野的生活确实无趣,宅中又没有主人要保护,又没有其他差遣,尹护卫不喜欢无所事事。
如果能找个人整日切磋武艺,那么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公子灵让越潜在别第里时时等候差遣,然而连续数日,都没有差遣下达。越潜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别第里消磨,日子过得很悠闲。
傍晚,越潜离开别第,前往南齐里的家,他途径乡学,听见院墙内传出夫子讲课的声音。
今日乡学的院门大开,院中挤满人,看装束有士子,也有庶民,他们没有以身份区分,而是混杂在一起。
住在南齐里,越潜老早听闻有一位岱国来的夫子,时常在南齐里的乡学讲课,此人颇有些名气,门生众多。
越潜将车停在院门外,他下车,穿过人群,进入院中。院内的席位上坐满了人,座无虚席,夫子显然已经开讲许久,晚到的人只能站着听,院子里站着不少人。
越潜手执马策,站立在人群之中,他的衣物华美,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周边的人还以为他是位贵族子弟,都不敢往他这儿挤。
院中人多,却很安静,人们都在倾听夫子的话。
夫子谈各国施政的弊优,谈连连战争给苍生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谈他的主张和理念。
越潜偶尔也读书,知道一些书上的道理,但这名岱国夫子的思想使他感到新奇。
譬如夫子认为百姓比国君重要,百姓是根本,根本稳固后,国家才能安宁。如果国君不能体恤百姓,那么王权会终结,国君也会被取替,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
当然,夫子也不总是在谈政事,也谈人生,也谈贫富生死,内容十分丰富,涉及面广。夫子学识渊博,诲人不倦,知无不言。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院中点起火把,夫子的书案上多出一盏油灯。又过了一会儿,夫子的讲学结束,众多门生围上前来,向夫子请教学问。听课的人们陆续离开乡学,无不是饥肠辘辘,赶着回家吃饭,院门人头攒动。
越潜留在后头,不急着走,倾听夫子与学生的问答,忽然,他瞥见一个身影,正是岱国的公子姜祁。
姜祁坐在最前头,离夫子最近,他与夫子正在交谈,无意间抬起头来,凑巧也发现越潜。
院中的人渐渐少了,绝大部分已经离开,越潜跟随最后一批人穿过院门,走出乡学。
借来旁人的火把,越潜点燃一盏灯,将灯挂上车照明。刚挂好车灯,一回头,见姜祁从院门出来,越潜撞见对方,只得站到一旁,躬身行礼。
若是适才姜祁没在院中认出他来,越潜早已经驾车离去。
姜祁止步,打量这名公子灵的侍从,说道:“你也来听秦夫子讲学,能听懂吗?”
越潜不卑不亢,回道:“能听懂一二。”
这是谦虚之词,越潜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秦夫子讲得浅薄,他人又聪慧,全部都能听懂。
“听闻灵公子回宫了,你人怎么在南齐里?”将越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心中暗自惊诧这人真是仪表堂堂。
姜祁以往就对越潜感到好奇,今日在南齐里的乡学相遇,更觉得不可思议。
“公子前些日子回宫,小的留守别第。今日听闻秦夫子是岱国名师,在南齐里讲学,慕名前来。”越潜流利应答。
以往只觉得他寡言木讷,原来能说会道。
姜祁本还想问点什么,眼瞅时候不早,自己近来借住在五公子昭瑞的别第,还是早些回去。
他没再理会越潜,登车离开。
在公子灵面前像个仆人的姜祁,毕竟是岱国的公子,与越潜这样的下人交谈,态度轻慢。
离去时,也没有相辞。
很快,姜祁的马车消失于夜幕,越潜坐上马车,驾车回家。
这个时辰常父肯定已经吃过晚饭,可能也没想到他今日会回家,没给他留饭。回去后,越潜还得下厨做饭。
为听讲学,废寝忘食,越潜此时腹中饥饿。
赶着车来到私宅门前,越潜跳下马车叩门,没多久,门被常父打开。常父披着一件衣服,打着哈欠道:“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怎么这般晚?”
越潜将马车驾进院子,回道:“在乡学听夫子讲课。”
乡学离越潜的家不远,就连常父也知道南齐里的乡学有个岱国来的夫子,他没问是怎么回事,只道:“你字都不识几个,也学人听夫子授课。”
将院门关好,两人进屋,越潜坐在炉边烤火,他道:“那是以前,我如今认得不少字。”
“你不说,我还真是想不到。”常父往炉中添加木炭,拿把扇子把炉子扇旺。
心里当然是为越潜高兴,而今他也活得人模人样,也算是个俊才了。
把身子烤暖,越潜起身,准备到厨房做饭,此时常父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他生起灶火,灶上放着一只陶釜。
常父坐在灶前,往灶腹塞柴草,嘴中念叨:“先热碗粥给你喝,你要是娶个媳妇,也不用我这老头子爬起床给你热粥。”
从木架上取下一只板鸭,越潜把板鸭放在木俎上切成数段,他道:“娶什么媳妇。”
他从未有过娶妻生子的念头,自己是不详之人,何必祸害妻儿。
“国君没了,你那些兄弟估计一个也没活成,你忍心让云越王一脉绝嗣吗。”常父也就顺口这么一提。
冬日一过,越潜就十九岁了。
要是云越国没灭亡,他十六七岁时就会有婚姻,十九岁时早已经有妻有娃。
越潜把切好的鸭肉清洗一番,放进陶甑里,漠然道:“绝嗣就绝嗣吧。”
又没有王位要继承。
夜晚,躺在木床上,越潜闭上眼睛,脑中出现数名女子的面容,她们是别第里的侍女、美姬和女婢。
各有各的美好,或温婉,或清丽,都长得年轻貌美,即便和她们时常接触,越潜对她们从来就没有过那方面的幻想。
把脑海中女子的模样抹去,忽然又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个背绿箭箙带丹弓,穿猎服的少年。
当初在苑囿里,遇见的就是这幅打扮的公子灵,他那时的样子,越潜始终都记得。
几天前,这人紧搂着自己的腰身,把暖呼呼的身体贴靠过来,他的唇很柔软,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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