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居室出来,昭灵穿过庭院,径自朝院门走去,途经侧屋,路过越潜的寝室门口,他没有停下脚步。
已经没有必要再相见。
坐上马车,推开车窗,看向车外的一众随从,车窗旁少了一个人,以后也会一直缺失吧。
昭灵心止如水,在车厢中拍了两下手掌,马车立即出发,朝着都城城门的方向行进。
昭灵从侧屋经过,越潜听见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直朝院门移动,没有过片刻停留。
那时药师正在将一块粘附在伤口上的布条撕开,越潜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咬了咬牙,脸色苍白。
“之前是谁包扎的伤口,胡来啊。”药师把撕下的那块血淋淋的布条扔在地上,连忙往伤口上洒止血药粉。
御夫卫槐和太子别第的家宰都不是药师,他们包扎的手法,在药师看来相当拙笨。
重新上药,重新包扎,之前身上缠的沾血布条,都换成干净的白布条,这使越潜的伤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怖。
经由药师这番医治,越潜身上的疼痛感减轻不少,他躺卧回木床,闭目养伤。
需要抓紧时间养伤,以便几天后有体力踏上流放的行程。
此时却是毫无睡意,因为天亮着,也因为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昭灵离去时那趵趵的脚步声。
越潜意识到,自己不会再见到公子灵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主仆的关系,是夜间的特殊关系,都已经结束。
那只矜傲的凤鸟,伤了心,飞走了。
马车进城,停靠在昭灵位于城南的府邸前,昭灵下车,前往主院。
昭灵孤零零地走在游廊上,脚步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书房外头那一棵高大梧桐树下。
树上住的那一对鸟儿,不知往那里去了,路过时没有听见鸟叫声,它们也是感情破裂,劳燕分飞吗?
昭灵背靠梧桐树坐下,他感到十分倦乏,似乎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没这么心身疲惫过,于是他闭上眼睛,歪着身子睡着了。
“公子。”
听到侍女的唤声,昭灵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昭灵慢悠悠从地上站起,困意正浓,走路脚步不稳,由侍女扶着他返回寝室。
他鞋子没脱,高冠也没摘,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睡至黄昏才醒来,腹中早饥饿难耐。昭灵睡迷糊了,爬起身,坐在床上,朝床帷外头唤道:“越潜。”
没有回应,可门外分明有声响,平日昭灵在居室时,门阶下总是站着人,听候主人命令。
昭灵下地,双脚踩在地面,人像似猛地就从睡梦的状态中苏醒,他呆呆坐着。
“越侍昨夜随同公子外出,到今日还没归来。公子有什么吩咐,臣可以代劳。”一名随从隔着门询问。
昭灵道:“叫疱夫准备晚餐。”
随从领命,立即离去。
居室内,两名侍女在昭灵身边忙碌,为他穿鞋戴冠,居室外,数名厨子捧着食盒,鱼贯进入庭院。
府邸灯火明亮,人影幢幢,仆从如云。
公子灵的身边总是有一群服侍他的人,他从不缺仆人。
唤越潜名字,不过是一时难以改口,以后总会习惯。
黄昏,城郊的别第寂静极了,偌大的庭院,许久都不见一个人影。
越潜居住的侧屋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声响,他在屋中沉沉昏睡。越潜清醒的时间很少,身上那一道道残酷的鞭伤,摧毁了他健康的体魄。
夜风在郊野呜咽,天色已暗,别第的庭院里亮起一盏灯,家宰带着一名厨子,携带食物进入越潜的房间。
进食,睡觉,是越潜唯一需要做的事情,也是唯一能做的。
当夜深人静,整座别第如同死宅,越潜躺在床上,看着黑漆的房间,仿佛看见城郊的码头,一间落锁的昏暗仓库里,关押的越人之中有常父,还有那名哭泣着被士兵从集市带走的越人男孩。
他们挤在窄小的空间,互相偎依。
越潜闭上眼睛,脑中的那件码头仓库,已化作低矮而闷热的船仓,被关押的越人蜷缩在角落里,他们不安而焦虑,听着舱门外醉酒士兵粗鲁的咒骂声,还有浪花翻腾的声音。
无论日后踏上的是一条何等凶险,九死一生的路,越潜都不在乎。
恍惚之际,越潜像似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气,还有熟悉的人传递的温暖气息,他知道是虚妄,却伸手想去揽抱。
怀中一无所有。
越潜感觉到胸口的鞭伤传来阵阵的疼痛,这份疼痛一直都在,只是被他忽略不计,此刻感官像似被唤醒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的痛苦,在今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都需要默默承受。
**
一个下着雨的早上,药师驾车前往城郊,来到公子灵的别第,他发现院门外守着数名士兵,这些士兵穿着甲胄,手持长戟,一脸凶恶。
给越潜换上最后一次药,药师面露忧色:“要是路上创口裂开,你得自己上药,这一盒药粉,你带上吧。”
巴掌大的一只木盒,里头装着是医者的仁心。
越潜没接,只是说:“用不上。”
“带上吧,士兵要是搜身的话,越侍就找个地方藏好。”药师还是把那一盒药粉留下,他很担忧,一个伤重未愈的人,如何忍受那漫长且痛苦的流放路途。
药师背起医箱走出房门,望向庭院里淅淅沥沥的雨水,叹了声气离去。
“热水老奴准备好了,越侍在屋中洗吧,老奴叫他们将木盆搬进来。”
家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待越潜像对待主人那般殷勤,不是因为越潜深受公子灵宠爱,而是因为他时日不多。
在家宰看来,越潜性命堪忧,即便他有命抵达孟阳城,身为奴隶,在繁重的劳动下,恶劣的环境里也活不了几年。
越潜慢慢弯下身,将鞋子穿上,他不赞同:“不必麻烦,我去浴间洗。”
卧床三日,蓬头垢面,身上都有股血腥与药物混合的臭味,虽说身上伤口不能沾水,但还是粗略清洗一下好。
之后流放的路途里,想要洗个澡,将是件奢侈的事情。
家宰立即过来,想搀扶越潜,被对方一把推开,就听他说:“我走得动。”
又说:“劳烦家宰取一套粗布衣服来,我好更换上。”
很平静,仿佛闲聊。
“老奴今早从府邸带来一套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布鞋,都是新做的。”家宰跟在越潜身旁,将人送至浴间,他边走边说。
这就有点奇怪了,别第里也有洒扫挑水的奴仆,用他们的衣服就行,为何得特意从城中的府邸里带来。
在女婢的帮助下,越潜洗了头,至于洗澡这件事,他全靠自己,没让任何人帮忙。
说是洗澡,其实只是擦身,湿巾避开伤口,往没伤口的地方擦洗。
稍稍收拾一番,越潜拿起家宰递来的衣服,那是件粗布制作的秋衣,而非夏衣。
明显考虑到当他抵达云越故地时,已经是秋天,需要长袖长裤来保暖,这般细心,会否是公子灵叫家宰准备的呢?
穿上衣裤,拿来一条布腰带缠绑腰间,就在此时,越潜摸到腰带夹层里有一样小物件,就一指长,一头宽一头尖,摸起来很平滑。
越潜把腰带的夹层扯开一个小口子,从里头发现一枚精美的玉器,是一件玉觽。
昭灵穿礼服时,会佩戴组佩玉,越潜对组佩玉上的每一件玉器都很熟悉,此刻在他手中的玉觽,便是从组佩玉上取下的玉觽。
觽,在成为礼器之前,它是一种解绳索的实用工具。
事实上,即便是成为礼器的玉觽,它仍有解绳索的功能。
奴隶的脚上戴着金属质地的脚镣,玉觽用不上,但它应该能解开束缚双手的绳索。
捏住玉觽,越潜心中百感交集,看见这么一件小东西,他瞬间明白公子灵想要传达的意思。
公子灵不肯见他,却还是摘下自己佩玉的玉觽,藏在衣带里,递交给他。
没有言语相告,只有这么一件充满意味的小物品。
把玉觽塞回腰带的夹层里,越潜将腰带牢牢系绑在身上,他走出浴间,告诉家宰:“让士兵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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