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杭被吵得头昏脑涨,试图想让婢女歇息会,可双眼沉重得好似黏了胶水般难缠,他睁开眼时已是气喘吁吁,冷汗连连,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忙轻声道:“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夜莺脸色有些担忧。
闻言,陆知杭的脸色微微一沉,他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白雪,冥冥中似乎有所感,身体措不及防地呕出一口污血,吓得一旁的夜莺迈开步子就打算去传御医,直接被陆知杭拦了去路。
“本王想见陛下。”陆知杭抹去嘴角的血渍,身体心慌气短又充斥着沉重的乏力感,若非理智强撑着,只怕早已陷入昏睡中。
“圣上吩咐了,王爷若是想见,只管让奴婢到殿内通报,圣上亲自来。”夜莺迟疑地望着脸色黑沉的陆知杭,担忧道。
“不用……本王自个去就好。”陆知杭气息虚浮道。
“这……”
岁末的巍峨皇城寒冬料峭,点点冰洁的雪自风中飘零,落在这一方天地中堆积成无边的纯白,宫人行色匆匆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遥遥望去但见掩藏在雪色中的殷红腊梅与琼楼玉宇。
“若你是朕,会如何让陆丞相青史留名,永世不朽?便是无数朝代更迭也让人独独记着他。”云祈漆如点墨的丹凤眼晦涩难明,哑声开口。
金碧辉煌的宫殿空无一人,云祈分明是在与身旁的人说话,视线却略显飘忽的落在前方,隔着屹立百年的皇宫仿佛在看着什么,没有陆知杭在旁的帝王犹如沉郁的浓云,身穿天底下人最艳羡的龙袍,竟无端让人生出独坐高楼的孤寂。
居流望着那张俊美无俦却毫无神采的脸,恍惚似乎也有所触动,他空有一身武力,不懂得那些朝堂里的争斗,在他的认知里要是想在浩瀚历史长河留下深刻的记忆,就得创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迹方可,骂名盛誉又有何分别。
“陆丞相对于晏国的功绩有目共睹,只是要想无数朝代都记着他,以属下的拙见,立为男后定然为后世无数人论足。”居流语气平淡地说着。
对他而言,最大的是约莫就是刺杀一国皇帝,而对于云祈而言,二人两情相悦愿为彼此忠贞不渝,那立陆知杭为男后有何不可,既给了名分又能流传千古。
“呵……确实是拙见。”云祈静静地听他将话说完,嗤笑一声,“男皇后的名头,辱没他了,以他的功绩又何须这些。”
说罢,云祈抿紧了削薄的唇,倚靠在灿金色的龙椅缄默不言,像是在细嚼心底因陆知杭而起的悲怆,眼角眉梢处都似染尽了苦楚。
少顷,云祈眸光微定,恍若做下了什么决断般,修长白皙的右手执笔在明黄色的圣旨中笔走龙蛇,隽秀大气的字迹缓缓浮现在圣旨中,是自他登基以来少数亲自拟写的圣旨。
“朕与陆卿并为二圣,共治天下。”
“陛下,落雪了,陆丞相在殿外候着。”一席宫装的婢女神色谦卑,温柔禀报的声线惊扰了沉神书写圣旨的天子。
闻言,云祈如梦初醒般把龙案上墨迹刚刚干枯的圣旨卷起,他眺望店门口若影若现的颀长瘦削身影玉立于漫天飘雪中,连忙接过一旁的披风就脚不点地向前赶去。
宫殿上一片片琉璃瓦覆盖着厚重的积雪,今年的雪下得比之往年要浓烈得多,陆知杭捂着嘴咳嗽几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听的人险些以为他要将心肺都一并咳出,眼底乌青遍布。
他深怕这动静被正批阅奏折的云祈听见,只敢在殿前百米远的距离停下,寒气仿佛无孔不入般钻入自己的五脏六腑,冻得清隽高挑的人瑟缩一下,困意一阵盖过一阵,费尽力气才遏制在想闭眼的欲望。
陆知杭迟疑片刻,指腹触碰在手腕跳动的脉搏,那脉率相较往日要缓慢不少,微弱得他差点以为是摸错了地方,他眉头蹙紧,连忙将袖口的药丸咽了一颗到嘴里,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半点变化,心似乎也随着脉搏的减弱一同沉入谷底。
“本就是偷的来一世,我怎还这般贪心。”陆知杭苦笑一声,迈着无力的脚步就想往殿内走去。
“陆大人,可有闲暇解一解下官的疑虑。”清脆悦耳的女声自幽幽雪地传来,少顷就到了陆知杭的身旁。
“张姑娘?”陆知杭侧过脸瞥见那身穿戎装的女主,脚下乌靴顿住,讶异过后眉眼间旋即挂着得体有礼的浅淡笑意,“正好也有些话与姑娘说。”
“与我说……”张楚裳清丽的面容透着倔强,因职务的原因她平日里不好见到陆知杭,好不容易在皇宫中碰面,积攒在心底的无数质问在看见对方的那瞬间尽都咽了下去,只剩下呆愣愣的询问,“你病了?”
面前人带着若有似无的死寂,许是死过一回的缘故,张楚裳对将死之人的感觉格外强烈,分明是恨到骨子里的人,等到两世仇怨终要了结时,她心中竟没有半分喜悦,仿佛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她应是要欢喜的,毕竟像陆止这样的人渣就该早早下地狱偿还罪孽。
张楚裳如是想,只是接下来陆知杭的一句话却直接颠覆了她长久以来的信念,悔恨与愧疚在刹那袭来。
“张姑娘,上一世的仇怨早已了结,往后余生可否活得快意些?你重活一世,过得太累了。”陆知杭平和的双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像是在说这些什么微不足道的话,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他是想让张楚裳解开心结的,也不是有意用其他身份欺骗对方的感情,奈何世事无常,阴差阳错之下就成了这样。陆知杭的手自始至终落在脉搏处,在发觉呼吸有些困难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命数已尽。
“你……为什么会知道?”张楚裳捂着嘴唇,瞪大的眼睛溢满不可置信,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在那瞬间她想到了许多,例如对方为何会改头换面用另一个身份与自己产生交集,如果陆止同样重生,那么就解释得通了,可那样的话他又如何知晓符尚书会在张家村途径呢?
面对张楚裳的质问,陆知杭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与张姑娘相同,却又不同,你听过借尸还魂吗?相信天下之大,会有另一个世界的人穿越时空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吗……”
“原本的陆止在张家村被张姑娘迷晕后就已经死了,你的仇多年前早已雪耻了,待我离世后,只愿张姑娘能为自己活一世。”
低沉的声音诉说着一句句温柔的话语,落在张楚裳耳边却犹如搅动她心口的钝刀,分明是那般温润如玉的人,怎能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
“我错了吗?”张楚裳面容在刹那间苍白,眼眶被泪水浸湿,流泪的感觉久违得陌生,可那凄然痛苦的滋味半点不比前世生生堕胎少。
她不知她该不该信陆知杭的这一套说辞,该不该信她从始至终爱着的面具大侠确实是一个侠肝义胆的正人君子。
该不该相信……她无数次想害死她挚爱之人。
“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便道一声永别吧。”陆知杭见到此景,颇为唏嘘,拱了拱手转身往前蹒跚而去。
他不愿自己在张楚裳本就凄惨的一世添上一笔,而生命既然所剩不多干脆就坦言交代,只是未曾想过对方远比自己料想中的更为难过。
泪眼婆娑的女子眼看着陆知杭渐行渐远,张楚裳的心仿佛被人攥紧般生疼,来不及思索到底该将对方置于何地,哽咽的嗓音就先行一步:“不要走,我陪你走最后一程可好?”
病入膏肓仍旧挺秀修长的身形在茫茫雪地中微微一顿,陆知杭拢了拢身上素净的白衣,回首望去的脸俊逸脱俗,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了,我爱的人在等我。”
说罢便决绝地往巍峨的宫殿一步步走去,张楚裳恍惚才想起来对方曾用面具大侠的身份言及早已有爱慕之人,她空洞的视线顺着那道恍若谪仙的身影看去,在看见一身龙袍加身的云祈时,泪水也在那一刻克制不住地涌出。
中天上的白玉盘冷若霜雪,边缘淡淡的月光照着层层薄云萦绕光晕,洒落在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地与漫步其中的俊朗男子身上,玉洁的雪地点缀殷红的腊梅,飘零在空中的白雪好似漫天柳絮,恍如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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