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提着马缰缓缓走来,即便是输了也未减兴致,反而因痛快跑了一场而神采飞扬、双颊红润。
铁柱大喘一口气,解下水囊丢给顾承宴,然后醒过来道歉,“顾先生,我一时忘形、没忍住——”
顾承宴笑着摇了摇头:
这哪需要抱歉。
他好久没这么单纯地跑过马了,而且铁柱说的没错,马和马真的不一样。
草原跑马的速度快、有力量,而且他知道,这还不是戎狄最好的马。
刚才选马的时候顾承宴就看出来了,这匹大白马贪吃、小动作多,跑得快、能送信,却不够格做战马。
草原上最好的儿马能上战场、能带领马群对付凶猛的捕食者,甚至平时看家护院、战时勤王救驾。
看着顾承宴喝完水后,又自然地往掌中倒了些水喂马,铁柱忍了忍、没忍住,还是由衷感慨道:
“您真的很适合骑马,我的意思是——”
他换回了戎狄语,很虔诚也很慎重:
“您应该属于草原。”
顾承宴:“……”
铁柱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太执着给他的主子、给草原狼主当说客。
“我……”他好脾气地笑笑,“我这不就在草原上么?”
铁柱却更直白地表示,“您应该回王庭!不应该被流放到这里!”
顾承宴咳了一声,无辜地眨眨眼睛,“我这……不是来养病的么?”
这次,铁柱终于反应过来顾承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撇撇嘴,心道:
哪有病人能像您这样跑马。
但——
这一路走来,顾承宴吐血是真,大萨满切脉说他病重不治也是真。
铁柱疑惑地歪歪脑袋:难道是中原人还有法子能改变脉象?
想来想去想不通,铁柱只能愤愤地接过水囊,“……我看您就是装病躲懒!”
“哪能呢,”顾承宴弯下眼,“真病着呢。”
铁柱看着他浅色的唇瓣,最终还是不再想这事,头前带路、领顾承宴上山。
孟冬时节,山草枯黄。
圣山上和顾承宴想的不一样,并非是完全光秃秃一片,阳坡的荒草碎石间,还开着不知名的小黄花。
松林树梢中有追逐蹦跳的松鼠,远处灰岩灌木后又有偷偷拿眼观瞧他们的灰兔。
铁柱领他走的,是一条被荒草掩埋大半的山经,道旁还有一条干涸的溪谷。
“这是我们从前去鄂博山祭的道路,小时候我跟着族人常来,”铁柱用马鞭指了指,“您瞧那边有两棵歪脖树——”
“那是从前鄂博山祭时,赛马比赛的起点。当时这条小溪还没干,大家都会带着马儿来道旁饮水。”
他看着山经旁已被碎石荒草填满的溪谷:
“那时小孩子都会站在溪畔,给部落里的勇士送花环彩带,希望他们能搏个好彩头。”
顾承宴远眺一眼那两棵树,然后又看了看山坡上蜿蜒的旧水道,隐约能猜出当初的热闹。
“老萨满在时,鄂博山祭是雷打不动三年一次,而且除了赛马,还有许多有趣的比赛。”
“我七岁时,赢了好大一颗彩球。”
铁柱说着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只可惜后来老萨满不在了,山祭也就……渐渐没了。”
戎狄山祭类似于中原人祭祖,是个重要节日。
这样重要的节日都能不办……
顾承宴暗中摇了摇头。
“那难怪你刚才能赢呢,”不想铁柱情绪低落,顾承宴想了想,故意逗他,“你胜之不武。”
铁柱果然上当,涨红了脸分辨道:“那、那也是您先抢跑的!”
顾承宴噗嗤一笑,“所以,我们平手。”
铁柱撇撇嘴,刚想说又没有彩头、胜负也无甚要紧,结果抬头就看见前方半山腰上腾起一片白雾。
他眼睛一下亮起来,扬鞭直指:
“您快跟我来!”
顾承宴依言打马,跟着他顺山经往那片白雾的方向跑,绕过第二个弯后,山经就开始绕着山盘旋。
随着高度的拔高,山里的气温也逐渐降低,顾承宴不经意地一抬头,发现头顶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了灰影。
不等他细想雪山上的天变,铁柱就兴奋地叫起来,“您瞧,这里是圣山遗泽!”
铁柱指着的,是半山腰一处开阔平台,此处的岩石和山上其他地方不一样,很像玄武岩。
而平台后靠近山壁一侧,有个一人高的山洞,洞内白雾缭绕,连带着地面也冒有白烟。
“圣山遗泽我就见过两次呢!老人们都说,这山洞里住着神仙!许愿很灵验!”
说完,铁柱双手合十抱在胸口,认真闭眼念经,请求神明保佑——
看铁柱这样,顾承宴笑笑,又转头去看那山洞,正好山风刮来,让他意外嗅到一股硫磺味儿。
他忍不住策马往前凑了凑,果然在那黑色的山壁上看见渗出来的大片水迹。
顾承宴心头狂跳,水汽、白雾、很像是玄武岩的黑色石块、再加上这阵硫磺味……
他几乎有六七成把握——这山洞不是什么神明居所、白雾也不是神明显灵,而是,洞内藏有温泉。
受伤后,顾承宴终年畏寒,来这极北草原唯一的困扰就是取暖。
若这圣山中有一泉温汤……
那这地方还真是世外桃源、好得不成样。
他下意识提起马缰,想往那山洞的方向靠一靠,如果来得及,他甚至想进去探一探。
但才走了一步,就被身后的铁柱叫住,“顾先生,那是禁地去不得,进去要被神明惩罚的!”
顾承宴忍不住有点想笑。
但下一瞬,铁柱脸上的神情就从“善意提醒”变成了“惊慌失措”,一双眼睛瞪大、面目也很狰狞:
“顾先生!快跑!当心——!!”
顾承宴只感觉面前落下很大一片阴影,他顿了顿抬头,却骇然发现不知何时头上滑下来好大一片积雪。
巨大的雪块如泰山压顶,白驹受惊,根本不用顾承宴控制就驮着他往前蹿了一截。
可是雪山崩落,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块雪落下,就会有更多的雪簌簌往下形成巨大的洪流。
顾承宴弓腰、尽力让自己贴近马背,白马也使出了全身力气、撒开四蹄逃跑。
但坠落的白雪中还裹挟有枯木、山石,白驹惊慌之下终于是失了蹄,一脚踏空、带着顾承宴滚进雪里。
被白雪掩埋,顾承宴第一反应不是冷,而是觉得——
下次再赴险境时,他一定要让铁柱少说话。
这小子,还真是乌鸦嘴。
厚重的雪被压在身上,沉得顾承宴喘一口气都难,白驹被枯木挤压失去平衡又打滚将他甩出去。
顾承宴下意识想站稳,但却忘了自己内劲溃散、根本使不出什么力。
这一下落地扭到脚踝,人也被更大的雪浪卷下去。
铁柱的声音渐渐消失,耳畔只有一阵阵嗡鸣,顾承宴感觉自己喉头涌上了腥甜,身上也开始疼。
也不知雪推着他走了多远、多久,最终又停在了哪里,顾承宴只知他勉强从雪中钻出来时,大白马已经不见了。
湿凉的雪弄湿了他身上所有的衣裳,本就为骑马而选的贴身劲装现在倒真要了他的命。
左脚好像没了知觉,他试图将自己挪到一颗树下,但只动了一点儿,就忍不住咯出了一口血。
木然看着那片殷红,他啧了一声拭过唇瓣,仰头无力地躺倒在雪地上:
前世死在宫禁,今生难道要被埋在雪里?
怎么……横竖都是短命鬼?
顾承宴撇撇嘴有点委屈:老天,你好不公平。
他意识昏沉,半晌后依稀听见沙沙踩雪声。强撑着半睁开眼,还真隐约看见个人影。
“铁柱……?”
那人没应声,只走到他面前顿了顿,轻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后,突然给他打横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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