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33)
这段过往虽不光彩,却也难免有知道几分内情的熟人。背地闲谈起来,对沈家二少的评价总离不开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
沈凉生不是不晓得这些风言风语,可压根不往心里去,又或者连有没有心都要两说。有时候连沈凉生自己都觉得,他这名字可真没取错。
确实活得凉薄。
车开出二十五号路,道上稍微清静了些。沈凉生八点在起士林还有个饭局,赶着回家换衣服,便叫司机提了速,却没开两个路口,又突道了句:“慢点。”
驾车的保镖枪法不错,开车的技术却不怎么样,闻言竟踩了脚刹车,沈凉生身子倾了倾,倒也没发火,只淡淡吩咐了声:“没事了,继续开吧。”
车子继续往前驶去,沈凉生斜倚在皮座里,一手支头阖目养神,面上波澜不兴,心里头却有些不平静。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透过车窗,瞥见路边一个高瘦的人影,脱口而出叫了声慢,下一瞬又看清了,并不是自己脑中想的那个人。
明明素昧平生,不过是偶然的一段小插曲,如此念念不忘,沈凉生自己也觉得十分讶异。
他闭着眼,在脑子里重勾勒了遍那个人的面目,竟是鲜明得像副版画,一笔笔都是用刀子刻出来的。
那人似仍立在身前,高瘦斯文,嘴角含笑。大约因为戴惯了近视镜,一直微觑着眼,眼角一小粒色若桃花的朱砂痣,竟似有股脉脉含情的神气。
便在那刻,仿佛疾驰中猛踩了一脚刹车,沈凉生心中突地一沉,又再一轻,只觉一瞬恍惚。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自己心上猛地推了一把。
当夜饭局上,沈凉生难得喝多了些,午夜倒在床上,带着薄醉睡过去,做了个再生动不过的绮梦。
梦中紧紧压着一具暖热的肉体,分不出男女,看不清面目,只记得身下人眼畔一颗鲜红如血的小痣,却是自己亲手提笔点上。
不过是个绮梦,快感却来势汹汹,竟超过以往任何一次性爱。及至自梦中高潮里回到现实,心仍跳得厉害。
房内窗帘紧闭,厚重的丝绒幕帏阻断了外界光亮,亦似把这间摆着四脚大床的卧房自浑浊世间割裂开来。
房中一切都是舒适的,氤氲着暖热的黑暗。沈凉生记起梦中那具同样暖热的肉体,身下竟又起了些反应。
这无根无由的情欲实在古怪,古怪得连绮梦的对象保不准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都没什么紧要了。
且不提留洋多年,只说归国后商场应酬,再不堪的勾当也见过,包戏子玩相公这点事儿根本排不上号。这浮华又动荡的年头,苟安于国中之国的租界中,道德伦常与是非对错似乎也随之淡漠下来,只剩下奔命似地寻欢作乐。
沈凉生冷眼旁观,多半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看客,随身可以抽身而退。但也偶尔觉得自己早已浸淫其中,与其他浑噩找乐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譬如现下躺在床上,探手拢住身下又再硬挺的阳具,捋动间似又回到昨日十字街头,眼望着一条灰扑扑的背影隐于人潮,心中竟有丝莫名空荡,遗憾着没有问他的名字。
手底愈捋愈快,心中遗憾也跟着发酵膨胀,慢慢变了味道,全化作一股赤裸裸的侵占欲望。骨子里的阴戾秉性蠢蠢欲动,沈凉生冷冷心道,守株待兔也好,挖地三尺也罢,想要的东西,必定是要弄到手里方才快意。
第二章
既知那人姓秦,又似学生模样,沈凉生便盘算着是否要从津城几所高校找起。但这念头是仅存活于黑暗之中的,待到起身拉开窗帘,迎入满室光亮,脑中杂念似就被这光冲淡了几分。又忙了一上午正事,午间饭桌上再想起来,已是觉得要如此大费周章去找一个人实在荒谬。
早年独在异乡求存的日子将沈凉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投了多少资本,收回多少利钱,心中一本明账。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若真大动干戈去找,不是找不到,只是不上算。
欲火高涨时眼前有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天亮了,影子便鬼一般畏光似地散了。绮梦中的影子再美妙也抵不过身边鲜活的肉体--沈公子身边自然是不缺女伴的,至于那样浓烈的梦,也并未再做过。
春去夏至,转眼到了暑末,中国大戏院竣工开幕,举城轰动,首场剧目便是一出《群英会》,台上名角济济,可算一场盛事。首演门票老早便被抢购一空,演出当日戏院门口挤了不少人,有抱着侥幸心思等退票的,有高声求卖站票的,一片喧哗热闹。
沈凉生对听戏没什么兴趣,不过建这戏院沈家参了不少股,于情于理都得出席。
车刚开上二十号路便堵得厉害,走走停停,沈凉生等得不耐烦,吩咐司机守在车上,自己推门下了车,顺着边道往戏院走去。
孙传芳遇刺事件已经过了快一年,风波平定后,未再有人出过什么岔子,沈凉生也不再带保镖出门,随行只有一位女伴,还有位周姓秘书,三十来岁,容长脸,浓眉大眼,不但长得精神,而且颇会来事儿,算是沈凉生的臂膀之一。
女伴穿得时髦,只是蹬着高跟鞋走不快。沈凉生留洋多年,于这场面上的礼貌从不懈怠,自是不会催她,绅士地容她挽着自己慢慢溜达。
“文森,上回跟你说的舞会,你抽不抽得出空?”
与女伴交往时,沈凉生惯常只让她们称呼自己的洋名,闻言敷衍了句:“到时再看吧。”
女伴很识趣,也不再追问,挽着他走了几步,却觉身边这位爷突然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入眼乌压压一片人头,并不知他看的是个什么。
沈凉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满坑满谷的人群中,一眼便捕捉到数月未见的一道人影。
仍是高瘦身形,只是蓝布夹袍换成了蓝布长衫,那副黑边眼镜这回倒是稳稳当当地戴在脸上,遮挡了斯文眉目,显得有些老气。
不找归不找,这般天上掉下来的机遇,若不抓住就不是沈凉生。那刻他的心确实跳快了两拍,舍下挽着自己的女伴,大步走了过去,脱口而出道:“你也来看戏?”
话问出口,沈凉生才觉得这话问得太过唐突,对方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只得补了句:“几月前在天宫……”
“我记得,”秦敬却笑了,点点头,“可是巧了,上回多谢你。”
他也是记得自己的--有那么一瞬,那种恍惚的感觉又重涌上头,心猛然跳得厉害,竟似十分喜悦。
但甭管心里怎么想,沈凉生面上总是冷静而自持的,当下也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敝姓沈,沈凉生。不知贵姓……”
“免贵姓秦。”秦敬客气地答过一句,却未报出全名。沈凉生等的正是他的全名,见他不肯说,故意不再接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沈公子可是来看戏?”秦敬虽做中式打扮,腕上却戴了块洋表,好似全不知气氛尴尬般抬手看了看点儿,含笑道,“时候不早,再不走可赶不上了。”
沈凉生听他叫自己沈公子,便猜到他大抵晓得自己的父亲是谁,又猜测着他不肯报出全名,多半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故而不愿与己结交。可这个缘由也并非全说得通,一来沈凉生行事多用沈父的名义,自己很是低调;二来沈家是有名的亲英美派,倒不是沈凉生多么有良心,只是日本人太贪婪,与他们做生意根本就是吃亏的买卖,沈凉生压根不打算扎根长住,自然不会为了长远打算牺牲眼前的利益。是以报上时政评论对沈家倒不苛刻,也有收了好处的记者,写过几篇褒扬沈父的文章,大抵风评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