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91)
“……”
沈凉生属狗,一九一零生人,如今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而他们是一九三六年遇见的,刨去中间互不相见的两年,在一起也终于超过十年了。
“秦敬,”沈凉生并未走近他,只是立在那儿,一字一句地问他,“四十不惑,你觉着我还在乎什么?”
有些话年轻时怎么肉麻怎么说,可到了这岁数儿,终是不会再说了。沈凉生只带着秦敬搬到西小埝那套小公寓里安顿下来,把日子一天天地好好过了下去。五二年国家开展“五反运动”,不少解放前的资本家受到了牵连,沈凉生却因当年受过表彰,这两年也只老老实实地开饭庄,该缴的税一分都没少缴,被头一批定性为“模范守法经营户”,并未吃什么苦头。
秦敬那头因着老吴的安排,被调到河北区一所新成立的小学任副校长--老吴本想让他做校长,但秦敬坚决推辞了,只道自己教了半辈子的书,除了教书也不会干别的,主持不了行政工作,便连这个副校长也只是挂个名,实则还在带班上课。
“小秦,咱这棋都下了两盘儿了,小沈什么时候过来?”
“快了吧,应该在路上了。”
老吴家里只有两个女儿,大的早嫁了出去,小的当年跟着部队做医护员,后来不幸牺牲了,这几年跟他们常来常往,几是把他们当半个儿子看,总想趁着自己还没退,为他们把往后的日子铺垫铺垫。
五反运动结束了,沈凉生虽说平安无事,但到底成分在那儿摆着,老吴认为私营不如公干,还是想找战友为他在国营厂子里安排个工作,国家也确实需要这方面的人才。
晚饭桌上老吴把自己的意思说了说,沈凉生也没反对,只说劳您费心。老吴却道咱们谁都别说客气话,我这儿还觉着让你做个会计是大材小用了,可过日子还是稳当点儿好,在厂子里做总比自己开饭馆儿要来得放心。
因着秦敬在天纬路小学任教,老吴便将沈凉生安排去了第一毛纺织厂,也在小学附近,骑个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
两人为了上班近些,便也换了住的地方,在天纬路上置了间小院儿,格局倒与秦敬早年住的院子差不多,大屋里外两间,还有个偏屋放些杂物。
秦敬怕沈凉生住久了公寓,改住平房不习惯,沈凉生却笑话他“事儿妈”,又问他:“以前跟你说过什么,还记着么?”
--那还是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秦敬的心确是偏向共党,但又觉着中国人打中国人,死的也都是中国人,难免有些郁郁不乐,倘若打日本鬼子时是锐痛,此时便是闷痛,说都不好说。
沈凉生知道他是个死心眼的脾气,也懒得拿什么大道理说事儿,只道仗总有打完的时候,等到仗打完了,咱们就在城郊风景好的地方置个院子,我看蓟县那头就不错,没事儿养养花,养养鸡,不是挺好。
但解放后惩办地主的形势是让他们不敢往城外跑的,如今真有了个院子,鸡鸭养不得,花草总归能养活。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却也五颜六色--草杜鹃,一串红,牵牛花,花草葱郁中还有棵院子里本就有的歪脖子枣树,令秦敬想起鲁迅先生的散文:“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先不说这树就长在咱院子里,”沈凉生微蹙着眉打趣他,“你识识数行不行?另一株在哪儿呢?”
“你说这树长得这么难看,能结枣么?”秦敬不搭理他的话茬,嫌弃地看着那树,啧啧了两声。
“你再嫌它难看,它就真不结枣给你吃了。”沈凉生逗了他一句,同他一起站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粗糙的树皮。
“……其实也没那么难看。”
“秦敬,有点出息行不行?”
“你有出息,结了枣你可别跟我抢。”
那年头的人是很单纯的,邻里间虽爱串个门聊个天,也奇怪怎么两个男人住在一间院子里,但听说秦敬和沈凉生是表兄弟,早年结过亲,可因时事动乱都没保住家里人,如今也不想再续弦,老哥俩一块儿搭伙过个日子,便也不觉得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儿。
这么平静着又过了四年,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始了,秦敬一个普通小学都要开会,沈凉生的厂子里也要抓典型--右派分子是有指标的,管你是不是真的“右”,说你是就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两人本有些提心吊胆,但好在老吴还没退,多少能给他们些庇护,到底尚算平安地撑了过去。反右开始的第二年,大跃进运动也随之展开了。街道支了土炉子大炼钢铁,沈凉生和秦敬积极表态,把家里的铁器搜刮搜刮,连锅都交上去支援炼钢--反正吃的是大锅饭,离家不远就开了个食堂,自个儿的锅留着也没用。
“实际一个土炉子能炼出什么来?我看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黑疙瘩……”这话秦敬不敢在外头说,也就晚上临睡前跟沈凉生小声聊两句。
“你管呢,折腾呗。”
结果这一折腾就折腾出了后头三年的苦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全民勒紧裤腰带,天津城的物资供应还算是好的,不过也就只能晚上喝顿白米稀饭,其他两顿都用粗粮凑合。
小刘--如今已是老刘了--的大儿子在肉联厂上班,职工有那么一点小福利,能偷偷摸摸地带回家点肉头罐头。老刘惦记着当年受了沈凉生不少恩惠,现下自家景况好一点,便也不舍得吃,都给秦敬送来,秦敬说不要,他还要跟他急。
实则能让职工偷带出来的肉头罐头都是些次等品,肥肉筋咬都咬不动,不能拿来炒菜,秦敬便拿来炼油渣,就着窝头吃反而香些。
倒回二十年,若有人跟沈凉生说你往后能过得下这种日子,他是决计不信的。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再让他回忆早年那些歌舞升平,精美奢华的景象,他反不大回忆得起来。
不是逃避似地不愿回忆,而是再怎么回忆都觉得不真实--像镜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楼中的亭台楼阁,美也美得空远冷清,反是现在每到了傍晚,两人下班回来烧水抹把脸,夏天在院子里支张小桌,就着夕阳余晖和左邻右里的人声喝碗白米稀饭,冬天关起门来拿炉灰烤两个红薯热热乎乎地吃了,心里反而觉得乐呵踏实。
他说过要好好照顾他,好好地跟他过日子。这是他给他的承诺,守住了,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就不后悔。
然而那时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一波波的政治运动会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沈凉生那点底子终于被翻了出来,逃不过,躲不了,老吴想保也保不住他,只能拿话宽慰秦敬道:“还有办法……你别着急,让我再找找人……”年过七旬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最近也没心思打理,稀疏地打了缕贴着头皮,宽慰完秦敬,自己嘴唇却哆嗦着,茫然地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秦敬着急,他比他更急--不单是为了沈凉生的事情,他还有几个老战友纷纷落马,被批斗,被隔离,不生不死……可是凭什么!他们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为国家做过贡献的!到了儿到了儿……老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句“没想到”,便似耗尽了这辈子全部的心血力气。
但无论如何人还是得找,能保下一个是一个--老吴知道这当口人托小了没用,找了所有能找的关系,冒着大风险把话一层层地递了上去。
实则他也不晓得管不管用,到了这地步,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