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34)
“既然都是看戏,便一起走吧。”秦敬马虎眼打得好,沈凉生也答得滴水不漏,左右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不了,我不是来看戏。”秦敬仍然笑得礼貌,又微扬了扬下巴,打趣道,“沈公子,天晚风凉,莫叫佳人等太久。”
沈凉生随他的示意回头看了看,果见女伴同周秘书都跟了上来,正站在不远处觑着这边,显是穿得不够,紧紧裹着披肩。
“你等我一下。”
沈凉生说完便走过去,吩咐周秘书先领人去包厢就坐,复又走回来,仍立在原地同秦敬你退我进地闲扯。
“沈某不才,承蒙父荫,自己没什么作为,”沈凉生索性把话说开,“秦先生厌弃在下风评不佳,不愿与我同流合污也是没错。”
“沈公子说笑了。”秦敬方才不是不想溜,只是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也溜不到哪儿去,反倒躲得太明显,故而老实站在原处没动,却没成想这位少爷回来头一句就给自己扣了顶“你嫌弃我”的帽子,一时头都痛起来,心说小刘啊小刘,枉你号称自己最爱搜罗名流秘辛,怎么就没告诉我沈二少是这么个自来熟的性子,可真够难打发。
不过话说回来,以秦敬的好脾气,这般不愿与人结交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而且还没什么能摆得上台面说的理由--他与沈凉生只有一面之缘,对方既非亲日国贼,又曾好心帮过自己,怎么说都不会有讨厌这个人的理由。
况且就这一面之缘,自己却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脑子里。甚至待小刘无聊地翻出旧报核实对方正是沈家二公子后,自己每次看报,看到有提及沈家的消息,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地瞟两眼。
如此说来,自己对这个人非但不讨厌,且该算是有好感的。只是抽冷子再偶遇,第一反应却是不想同这人有什么牵扯。总觉得若真同他牵扯上,后头准定没什么好事儿。这般莫名其妙的直觉,别扭得连秦敬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在下入不得秦先生的眼?”
此番为了应酬,沈凉生穿得极正式,一身雪白西装立在夜色中,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回头打量--这白西装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的,沈凉生却偏将一身雪白华服衬出了十分颜色。许因那四分之一的葡国血统,他比秦敬还要高上两分,身姿劲削挺拔,活像从服饰画报上走下来的西洋模特。现下手插在裤袋里,闲适站立的姿态,自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
“哪里,沈公子一表人才,芝兰玉树……”秦敬虽晓得对方不过是开个玩笑,却也难得话到说一半,不知该如何扯下去。
“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太吓人吧?”沈凉生看他支支吾吾,突地笑着瞥了他一眼,变本加厉地打趣。
说到长相,沈凉生长得自然离吓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那一点西洋血统从他面上并看不大出,仍是乌眸黑发,只是肤色比普通人要白皙几分,面目轮廓也比寻常人要深,鼻梁挺拔而嘴唇削薄,不笑时英俊肃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笑起来却如春阳乍现,冰雪消融,霓虹映照下眸子深得似口古井,掩在纤长的睫毛下,确是晃得人眼珠子疼的好相貌。
“……唉。”秦敬被他看得心头竟兀地跳了跳,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心说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可真作孽,再者说沈二少您想交什么样的朋友交不到,何苦如此不依不饶。
“别傻站着了,往前走走吧。”沈凉生倒不再逗他,只像熟稔友人一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当先迈开步子。
秦敬愣愣地跟着他往戏院的方向走了两步方才回过味,老实交待道:“我真不是去看戏,你也知道这票多难买……”话说到这儿又猛地打住,只觉对方根本是设了套儿等着自己钻--票再难买,怕也难不住眼前这位少爷。
沈凉生闻言果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再遇便是有缘,秦先生可愿赏脸在我那儿凑合凑合?”
“在下可不敢叨扰,”没完没了地被他打趣,秦敬也忍不住回嘴道,“那不是电灯胆--唔通气。”
秦敬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这句广东方言倒也讲得和他那口国语一样,甚是字正腔圆。留洋华人多讲粤语,沈凉生自是听得明白,心知他在调侃自己带着女伴,不愿没眼色地夹在中间,当下也不勉强,却也没停下步子,只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秦敬心道这位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少爷脾气,恐怕我行我素惯了,自己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难免惹他不快--虽说直觉不愿与对方有什么牵扯,但若当真惹恼了他,自己却也下意便觉得不好受,于是再不多言,爽快地跟了上去。
沈家是戏院股东,自有专人负责接待,沈凉生同那人低语两句,便见那人快步往一层座席走去。
沈凉生陪秦敬站在明晃晃的大堂里,继续换着话题闲谈。
“看你年纪不大,还在读书?”
“沈公子好眼力。”
“哪一所?”
“圣功。”
沈凉生闻言一愣,没记错的话圣功不但是所中学,还是所女中。
秦敬见他愣住却噗地笑了,实话道:“我早不读书了,是在圣功教书。”
“哦,那叫你先生倒是叫对了。”
沈凉生倒似不在意被他摆了一道,淡淡点了点头。秦敬记起还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如今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刚要自报家门,又见方才那人已然回转,对两人躬身道:“两位这边请。”
秦敬知道这种演出,前几排的位子自然不会对公众发售,都是人情专座。却没想到沈凉生特为他把票换了换,只拣了不前不后一个位子,想是怕他坐在前头人情座里拘束。虽感激他用心周道,可也不便挑明了说,最后只是普通谢过,目送着沈凉生往二楼贵宾包厢走过去方才坐定。
“对了,”这头秦敬屁股还没坐热,那头沈凉生又走了回来,半弯下身,依然似对好友般拍了拍他的肩,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下回见面,记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明明是句打趣之言,合着低语间温热气息与话中笑意一起钻入耳中,偏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味道。秦敬愣愣地坐到灯光暗下,好戏开场,方觉出自己刚才竟是有些面热。
他不由自惭一笑,心道这是怎么了,收整神思专注台上戏目。只是看着看着,又终忍不住回过头,目光往二楼包厢扫过去。
中国大戏院的设计师俱是洋人,仿的是西式建筑,行的亦是西式做派。看戏也仿佛观影似的,台上灯火通明,台下却一片昏黑。
这样黑,又这样远,许多包厢中,秦敬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许是白西装太显眼了吧,他在心中自我解释道。可又觉得是因为那人在黑暗中亦是一具发光体,稳稳勾住自己的目光。脑子不在戏上,却也迷迷糊糊地听到台上念白:“想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今次扮周瑜的是小生名角姜妙香,一句念白字字珠玑,声声烁人,“祸福共之”四个字,道得极是情真意切,爽朗昂扬。
秦敬有些恍惚地转过头望回台上,心神不属地看完一出戏,中幕休息时灯亮起来,再往包厢看过去,却见那人想是已经全过场面应酬,提早离了席,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三章
那句“下回相见再告诉我名字”自然只是玩笑,沈凉生当夜便吩咐周秘书去查圣功女中的教工名单,周秘书果也十分得力,隔日下午就将查得的资料送到沈凉生案头。不只有名字年龄排班课表,便连秦敬家里做什么,在哪儿念过书,大略有什么社会交往都查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