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70)
沈凉生与日方接洽合营工厂的事并未瞒着这位心腹秘书,周秘书也不是个天真的人,但现下再想到早上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还是有种异常的不真实感。
室内沉默半晌,沈凉生一直未接话,似早不知走神去了什么地方,过了几分钟突地站起身,吩咐了一句:“公司你看着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先回去了。”
上午出门前沈凉生便顾虑着现下正是民情激愤的当口,日租界里头恐怕不会太平,秦敬那个脾气,可别也跟那儿意气用事。待到提早回了家,还真怕什么来什么--秦敬果然没老老实实呆着,下人怯怯地说秦先生要走他们也没法儿硬拦,被沈凉生瞪了一眼,赶紧推脱道给您公司挂过电话了,他们说您在谈事情,听不了电话。沈凉生强捺下心中火气,掉头开车去了圣功,没见着人又去了秦敬家里,依旧扑了个空,又不清楚小刘具体住哪儿,只得找去茶馆,却见根本没开张,亏得有个乡下来的伙计吃住都在茶馆里头,应声开门给了他刘家的地址,总算把小刘找了出来。
可惜小刘也不知道秦敬去了哪儿,听沈凉生一问也挺着急,倒先把那份芥蒂抛去一边,一五一十跟他合计秦敬可能去的地方。
“边走边说吧。”沈凉生不耐烦干说不动,叫小刘上了车,让他带路去一位知道地址的秦敬友人家里看看。日租界已经临时戒严了,好在几条通往租界的大马路尚且平静,路障外头还未见到什么集会人群--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驻津日军先行下手,调了百余门步炮、三十多辆坦克在特二区和金汤马路那头逡巡示威。
结果这日沈凉生归其了也没找着人,最后载小刘回了南市,见秦敬家的院门仍挂着锁头,加之也知道了日本坦克上街示威一事,心里头已有些沉不住气。
“要是他回来了,你跟他说别再出门了,我明天过来找他。”
沈凉生草草嘱咐过小刘,开车回了剑桥道,结果一进家门便见让自己着了半天急的主儿就坐在客厅里,心噗通落到实处,火气却噌地冒上来,也不顾还有下人在,阴沉着脸走过去,劈头就骂了一句:“不是跟你说让你在家呆着,合着根本听不懂人话是吧?”
沈凉生这人装相久了,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一屋子人谁都没见过他这么疾言厉色地发火,当下全傻了眼,秦敬张了张嘴,末了什么都没敢说。
“你倒还知道回来?”沈凉生还想再说,但看秦敬低着头不吭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静了片刻,自己打了个圆场,“……先吃饭吧。”
于是泥胎一般僵在旁边的下人又活起来,小心翼翼地摆盘子上菜,不敢多发一点响动,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被东家迁怒到自己头上。
两个人默默吃了饭,都没再提这个话茬。直到晚上睡前,秦敬估摸着沈凉生那点火也消得差不多了,才跟他说了句:“我明天要去趟学校。”
“去吧。”沈凉生倒也不是想彻底禁了他的足,只又多问了句,“几点回来?我去接你。”
“不用了……”秦敬顿了顿,还是把话说明白了,“这两天学校里可能事情挺多的,我先不过来了。”
沈凉生听了这话倒真没再发火,语气也未见什么不快,淡声问道:“你们学校不都要放假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秦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妥当的理由搪塞--他下午确是去见了个在南开中学任教的朋友,这当口大伙儿的心思都差不多,虽说不能抄起菜刀上街跟日本人的长枪大炮硬拼,但总有些什么可能做的,能够声援抗战的事情。
“秦敬,”沈凉生看他不答话,便已把他的心思猜到了八成,面上却仍淡色道,“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只是这些天你要不能跟我这儿老实呆着,往后也就不用再过来了,我跟你操不起这个心。”
沈凉生撂下这么句话就转头进了浴室,剩下秦敬一个人坐在床边儿,心中千头万绪搅成了个线团,堵得换气都难受。
沈凉生洗完澡出来,见秦敬还跟那儿一动不动地坐着,又放软态度道了句:“跟你说两句气话你也当真,”走过去顺手拉他起来,“别傻坐着了,洗澡去吧。”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灯关了许久也没人睡着,沈凉生那话是否真是气话两个人都明白,不点破无非是给彼此个台阶下。秦敬睁眼望着床边垂下的蚊帐,蛛网一样薄,又像茧一样白。
第二日起来报纸上又换了风声,日军提出“不扩大事件、就地解决”的方针,主动找冀察当局和谈。十一日从北平传来消息,称协议草案已经达成,各界还未有所反应,日方便蓦然换了嘴脸,先前所说一概不认,对华大量增兵。十二日两个关东军独立混成旅团加一个师团进关开到天津,十三日新增两个步兵团,全面占领交通枢纽,日租界里巷战演习没完没了,工事一层层地修了起来。
如此严峻的形势下,连英法租界里也一片死寂,昔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再不复见。天津学联与各界救国会并未组织师生民众与日军正面冲突,只理智地发起联名通电,表示支援二十九军抗战到底,尽己之能募捐些物资。秦敬有时跟朋友去学联帮忙,其余时候老实在家呆着,沈凉生也没再管他,算是两人各退一步了事。
局势一日日僵持下来,二十多号沈凉生听说东局子机场已经乌压压停了一片日本战斗机,跟秦敬商量说现下还是英法租界里最安全,他在法租界还空着套房子,不如让小刘家搬过去暂住些日子。
秦敬把话跟小刘一说,小刘却不同意,心里不想连累秦敬欠沈凉生的人情--承了人情早晚得还,那位少爷肯定不图自己什么,自己家欠他的,最后还不是得要秦敬还。秦敬却懒得跟他扯皮,直接撂了句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咱妈那么大岁数了,你底下仨妹妹,打起来了你看顾得过来么?
于是最后还是搬了,那套空着的房子在西小埝,本是有人抵债给公司的,半新不旧,也不打眼,用来安置人倒是合适。沈凉生本想开车帮着搬,秦敬说你可别,我跟干娘说是我同事的房子,你这德性在她老人家眼前打两晃准定得露馅儿。沈凉生闻言也不坚持,只摸了摸秦敬的头,说了句:“最近难得看你跟我有点笑模样。”
“……我又不是冲你。”秦敬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主动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俩人近来因为秦敬实在没那份心情,床上的事儿也省了。沈凉生把他拉过去亲了片刻,手便有些不规矩,但秦敬跟朋友约好了,这就要出门,赶紧推道晚上再说。
这日跟秦敬约好的朋友是他在师范学校念书时的师兄,当时算不上很熟,还是后来秦敬回了天津,发现对方没回山东老家,却在南开中学执教,这才慢慢熟起来。
山东汉子性格豪爽,以前每每碰头吃饭时总爱拉着秦敬海喝,秦敬酒量浅,最怕他来这手。不过最近两人见面就是正事,倒没再被他拉着喝过酒。直到这日约在对方教工宿舍,秦敬进门便见桌上已经摆了两碟小菜和酒瓶子,诧异问道:“你这又是想起来哪出了?”
对方嘿嘿一笑,拉秦敬坐定喝了一杯,才道了句:“我昨个儿去报了名。”
秦敬闻言愣了愣,当下也明白过来,他是说去报名参战了。
“没别的意思,就跟你说一声,可不是撺掇你去,再说人家只收受过军训会开枪的,你去了也白费。”
“……”秦敬顿了顿,没说什么,沉默地敬了他一杯,酒到杯干,而后一杯杯喝下去。胃口被白酒灼得火辣辣的,脑子却反常地清醒。
市内许多电车已经停运了,这日秦敬骑自行车来的,却一路推着车走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喝醉了,其实脑子一直醒着,只是想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