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罪+长相守(74)
天气再冷下来,有日沈凉生回到家,吃过晚饭上了楼,过了没一会儿又走下来,问了句:“小客室那张毯子是谁拿出来铺的?”
下人不明就里,便答道是自己看着天冷了就拿出来铺了。
“送洗过了?”
“是,可不是我……”
“没事了,你去吧。”
下人闻言走开来,心里有点犯嘀咕,暗道东家对宅子里的布置从没上过心,现下怎么又想起来问了。她有些怕是那张虎皮毯子哪里犯了沈凉生的忌讳,但又觉着那么金贵的东西,不拿出来铺,光搁在储物间里生灰不是可惜了的嘛。
十月底沈凉生惯例回老公馆同沈父叙话,聊天时听他嗓子有些哑,便问他是不是感冒了,可吃了药没有。
沈克辰摆手道:“这嗓子闹了好些日子了,咽东西都费劲。”又说中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想是夏天的时候着了一场急,火气积大了,得好好调理点日子才能缓过来。复长叹了句:“这上了年纪,身体就是不如以前了。”话说出来,面上一下多了几分老态。
“中药吃着不见好就看看西医,明天我叫路易斯过来一趟。”
路易斯是个西医,也是沈凉生的私人朋友,曾被他推荐给沈父做家庭医生,只是因为沈父觉得西药毒性大,没有中药温和,统共也没叫他看过几次病。
转日路易斯来了,听说沈父这嗓子闹了那么久,便建议他做个喉镜检查。沈克辰不大乐意做,被沈凉生劝了两句,结果还是做了。
不过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最后还是开了些消炎药了事。直到又过了快一个月,沈父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有日竟咳出口血痰,这才终于慌了神,做了一个彻底的检查。
这回检查结果出来,却是叫沈凉生去听的,这让他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医生委婉地解释了一下病理,续道令尊这种类型的喉部癌症早期不容易察觉,现在做手术也不是不可行……沈凉生听他话说得保留,直接打断话头,着重问了问手术风险,最后斩钉截铁道:“那就做手术吧。”
沈父那头沈凉生说一半留一半,只告诉他是喉咙长了个小瘤子,切掉就好了。可沈父又不傻,心里多少已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沈克辰虽然近年胆子小了,但早年也算是走过风浪的人,事到临头反倒镇静下来,平心静气地接受了手术方案,下意乐观地认为还是很有治愈希望的。
沈凉生多方打听了下,最后花大价钱从上海请了一位美国医师主刀,手术结果基本令人满意。病情似得到了控制,沈克辰暗暗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开刀后的精神头也十分不错。
这年十二月北平成立了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天津设了天津市公署,治安维持会便随之解散了。小早川依然想说服沈凉生参政为自己做事,但沈凉生那时正忙着给沈父联络手术的事儿,先推说自己没心情谈这个,之后又说等沈父身体更好一些再谈,拖来拖去拖到了转年二月,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不过沈凉生这话也不全是托辞--按理说沈父这一病,他离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又近了几分,只是心里却半点觉不出高兴的意思。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原来眼看着人半条腿迈进鬼门关,沈凉生候在手术室外头,脑中来来回回想的却不是沈克辰早年怎么亏待他,而是后来他对他怎么样好。
三月又是春天,万物复苏,沈父的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这回大夫不敢再建议二次手术,沈克辰的身体也禁不住再动刀,只能拿药吊着,往后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病房条件再好也不如家里,于是四月沈父还是出了院,请了两个陪床看护,又请路易斯每天都过来看看情况。沈凉生跟着搬回了老公馆,他大哥也每日过来打一晃,至于是真孝顺还是为着分家做打算,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沈克辰知道自己不好了,可也不敢想这是报应--他是笃信还有来世的,倘若这是报应,那到了下头不还是得继续受罪。沈凉生揣摩到他的心思,花钱请了位“佛法精深的大师”给他讲经,字字句句都是开解的话,就差明言允诺他下辈子准能投个好胎继续享福。
四月中沈父趁着自己还清醒,不放心单找律师,又打老家请了公亲上津,这就是要交待后事了。沈凉生的大哥光长岁数不长脑子,旁敲侧击地去打听沈父的遗嘱,沈凉生反倒不动声色,心说那都是对老爷子忠心耿耿的人,要有空子可钻我早下手了,还能轮的到你?
结果不出所料,他大哥前脚打听,后脚沈父便知道了,气得直拍床,却因没力气拍也拍不响,又因着喉咙的病骂不了人,最后一口一口地倒凉气,路易斯赶紧给他打了镇静药,确定人无事后才离开。
沈父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睁眼时模模糊糊看见床边坐了个人,那样的侧影是他最喜欢看的,便悉悉索索地摸索到那人的手,勉力嘶声叫了句:“……珍珍。”
沈凉生坐在床边,感觉到沈父握住自己的手,但没大听清他的话,低头轻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沈父却又不出声了,望着沈凉生慢慢摇了摇头,突地流下泪来。而后默默闭上眼,似是精神不济,重又睡了过去。
沈凉生已经两天没去公司,今天说什么得过去一趟,于是看了沈父几分钟,叫看护进来守着人,自己走出房门,边往楼下走边点了支烟。
楼梯下到一半,沈凉生却蓦地站住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父刚说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竟然几乎忘了,他的母亲中文名字中是有一个“珍”字的。
那刻沈凉生终于承认自己觉得孤独--他生命中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他认为他不在乎,不在乎到几乎忘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或许有日他真能够忘记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然而这刻沈凉生却发现自己害怕了,在这间幽幽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宅子里,害怕有朝一日脑中变得一片空茫。
他站在楼梯上默默吸完一支烟,有一瞬想就这样开车去找一个人,只为告诉他,他想念他。
但终归最后只开车去了公司,傍晚回老公馆前绕去了剑桥道那头,从书房里把那本《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带了出来,那是他唯一保存的关于母亲的遗物。
--如果非要从那些已经离开或将要离开他的人中挑一个来想念,他决定选他的母亲。
这晚沈凉生把那本有些年头的英文诗集放在床头,睡前随意翻到一页,一首一首读下去,在某一首的结尾停了下来,来回看了两遍,默然合上书册,合死那些唤起了与母亲无关的回忆的字句。
“可是我向你看。
我看见了爱,还看到了爱的结局。
听到记忆外层一片寂寥。
就像从千层万丈之上向下眺望。
只见滚滚浪涛尽流向海。“
六月末,沈父油尽灯枯,终于撒手人寰。讣告在报上登了出来,秦敬自然也看到了,攥着报纸坐了半晌,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你要与他划清关系的,你不能再去找他。
小刘也看到了讣告,当晚去找了秦敬,并没提这码事,只带了些饭菜过去,口中埋怨他道:“你这天天都瞎忙什么呢,老说没空过来吃饭,回回都得让我给你送。”
话是埋怨的话,心思却是好的。小刘监督着秦敬把饭吃完了,又说了他一句:“合着我不给你送你就不记着吃晚上饭是吧?你自己瞅瞅,我这一个都快能顶你仨了。”
“你是说横着比还是竖着比?”秦敬笑了笑,垂着眼收拾碗筷,准备拿去厨房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