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许莼却与他相处日深,大概知道他平日对被俘的皇帝颇有些遗憾隐恨的,多以此为戒,如何倒将这么一副鹰犬画专门放在寝殿?虽说鹰犬都为行猎必带,自然不是为了赏了,但……九哥刚才说什么了?以警后世?
他问道:“这画有何深意?九哥才说要警后世子孙。”
谢翊替他擦了湿漉漉的发尾,又找了把梳子替自己通发,淡淡道:“你也看到那鹰眼了,睥睨桀骜,姿态倨傲,似要择猎物而噬,然则如此,脚爪却系着绳结,无法高飞。”
许莼道:“对,看着确实有些唏嘘憋屈。”
谢翊又道:“再看那细犬,本应是极擅猎凶猛的身形矫健猎狗,却垂头丧尾,脖有项圈,虽仿佛亦有些警醒,但凶气全无,虽养得矫健,却也不过是一宠物,鹰犬本为猎手,如今却只是被拘束着供贵人玩赏之物,鹰犬既废,已无一战之力。”
许莼想到了宋徽宗被俘的史实:“九哥的意思是,道君画这画的时候,亦已有预感大宋不能战吗?因此这是画谶?”
谢翊道:“大概吧,文人讲究天人感应,他为天子,面对强邻,当时大概亦有预感。但此时之由,却是积弱已久,已求一良将不得,天子已无鹰犬可驱,非徽宗一人能力挽狂澜,更何况他还性荏弱。”
“宋仁宗之时,因文臣多次进谏称皇家狩猎奢靡浪费,务农扰民,仁宗废止帝王狩猎活动,仁厚惜民。宋史上有记:此后,以谏者多罢猎近甸,自是,终靖康不复讲。”
“从赵匡胤黄袍加身登基开始,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就已落下了病根。而罢猎更是自废武功,靖康之耻,却由此起。”
“历朝历代帝王行蒐狩之礼,猎供品祭宗庙,除兽害劝农事,训兵军兴武事,彰君威慑不臣,君臣同乐普天庆。田猎之礼不仅不能废,还要时时居安思危,厉兵秣马,不仅要猛将如云,谋臣似雨,雄兵百万,坚船利炮,否则不知哪一日便要做了亡国之君。”
许莼微微有些震动,觉得谢翊似乎郑重在给他说什么治国的道理。
他手里尚且还捏着发尾,抬头看着谢翊,仿佛忽然理解了谢翊这忽然带他来行猎观兵的原因:“九哥的意思是我来日为官,亦不可只重文重经济,而轻忽了武事?”
谢翊一笑,心中想这孩子还没想到朕这是教他帝王之道,慢慢来罢。他只循循善诱道:“你出海一趟,应该也知道,以商队来说,坚船利炮,才能护航贸易于海外不被海盗侵扰。”
许莼道:“是,地方官员总疑心我们家养私兵,但走海外贸易,那点私兵火炮全不够看的。我外祖父家很不容易。”
谢翊看着他双眸清澈,想到他放弃了自己给他铺的大好前程,毅然进京,心中柔软,谆谆教导:“朕谋海事已久,派武英侯过去闽州筹谋,亦为来日。小至商队,一家一户之兴旺衰败,大至国家,一国之兴亡,都是必须要仰仗力量。这就是我们平日说的,以武功定祸乱,以文德致太平。”
“不仅家国天下,一族一户之得失,哪怕是我们个人,也当强健体魄,雄姿英发,才为雄主。”
许莼笑了,快乐的眸子熠熠生辉:“我知道九哥胸有韬略,雄姿英发,确是圣君雄主了。”他目光往下,跃跃欲试:“皇上,臣愿奉雄主。”
作者有话说:
注:以武功定祸乱,以文德致太平。——苏轼 《书王奥所藏太宗御书后》
小剧场:
九哥一本正经:以武功定祸乱,以文德致太平,此为雄主之王道。
幼鳞嬉皮笑脸:臣愿为猎鹰奉雄主,为宝骏供驱策。
九哥:……卿为云螭,只待风雷起。
第102章 相许
巍巍猎宫外一轮秋天的冷月高悬着, 月华似水。殿中的纱帐长长拖在地上,被穿堂的风吹起,透出清远的香味。
寝殿里安静恬然, 谢翊拿了纱被替许莼盖上, 看他睡得人事不知, 忍不住想笑,明明累极了眼皮子都打不开, 抱着自己手臂尚且还呢喃:“九哥你好了吧?”过一会儿再看就已睡沉过去。
他起身出去吩咐了一回内侍,看苏槐尚且还守着,吩咐他道:“你也上了年纪了, 今日累了一天, 歇着去吧。”
苏槐道:“伺候皇上, 不敢说累。是接了方子兴传的话, 说把那老道士和楚夫人放了,对外只说是查过无嫌疑了。但目前放了人。”
谢翊淡道:“耐心等着,让那老道士放点风出去。”
苏槐道:“放些什么风呢?”
谢翊道:“就说他师侄女福运极大, 可惜半生坎坷,摄政王因为受不住她的福运,如今还在等有缘人。你随便讲个意思, 那老道士自己会意会的。他自会编圆了。”
苏槐连忙应了,谢翊道;“此事不急, 慢慢钓鱼,生不了什么大乱。好生歇着, 明日还要宣本县县令来问话。”
苏槐笑道:“陛下也赶紧安歇吧, 难得出来放松, 怎还就念着国事呢?和小公爷放松几日不好么?我看小公爷天天满面笑容, 一看就让人心情好。”
谢翊想到许莼神采飞扬得意洋洋的样子, 也会心一笑。
第二日许莼醒来后,看到窗外秋风吹着玉杏色的纱帐,这寝殿极通达轩爽,两侧长窗对着,风正好形成穿堂风,许莼目光凝在那晃晃悠悠鼓胀的纱帐好一会儿,神才回了来,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他手里尚且还抱着柔软的纱面丝被揉成一团,但此刻一动,他就感觉到了手臂肌肉在造反一般,他动了动,脸上登时留有些不好。
不仅仅手臂,腰腿腹部全部酸痛难耐,他艰难地动了动……忽然理解了谢翊为什么要先歇上一天……九哥是真知道自己会这样寸步难行吧?
他从前也骑过马,也打过猎,但从来没有这般一骑就骑一天,打猎也不过是打打歇歇,半游玩半烧烤吃喝玩乐,哪里如现在这般犹如行军一般的行猎?
看起来明后天的行猎恐怕也非同小可,动用禁军去围猎,那里头恐怕都是大野兽吧!
许莼艰难吞了下口水,感觉到了腹中空虚,手脚酸软无力,浑身痛得几乎起不来。
“……”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九哥跟前塌台的,他咬着牙起了身,感觉到浑身肌肉绞紧酸麻,他扶着榻边,感觉到双腿已都不是自己的了,隐隐却听到有人在外边正殿说话,一问一答,他好奇心起,忽然来了一股力气,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中间的紫檀雕花槅子前。
紫檀槅上雨过天青蝉翼纱糊了雕花窗,果然透过去能看到九哥正背对着这边坐在蒲团上。堂下数个官员跪坐着正在答奏。
面前一位官员战战兢兢伏身回道:“是。今年雨水调匀,可望一年丰收,”
谢翊问道:“本县米价多少?”
那官员想来便是本县的县令,正回道:“自五、六钱起至一两、一钱不等。”
谢翊又断续问了些农事军务,征收钱粮如何,便开始问对方是哪一科进士,答的卷子是什么,家里高堂是否还健在,有几个孩子,家乡在哪里。林林总总问得十分详细,许莼听了一会儿便觉得腹中饥火越盛,便没有再听,而是回转想去几上找些点心,他记得昨晚几上分明还有些点心水果的。
他回头去果然看到几上有糕和热粥,用屉子盖着,因此方才没发现,看着还有着热气。便转身去一旁架子上的铜盆里探手进去,果然触手温热,连忙就着热水拿了巾子洗脸。
水声传到外边,谢翊微微转眼看了眼一旁伺候的内侍,五福连忙往后退出,小步转身进了内殿,伺候许莼起身。
谢翊便又问了一会儿,打发走了官员,起身往里走去,看到许莼刚刚盥洗结束,正扶着扶手椅的扶手龇牙咧嘴缓缓坐下,谢翊忍不住笑了,问他:“疼了吧?我昨日就说了你今天要疼的,让人送些胡椒油进来,我一会儿替你揉开,再出去走走散散步就好了。”
许莼愁眉苦脸:“还要散步?我觉得我一步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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