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贝贝抹了把脸:“这是以新阁主的口吻承诺的吗?”
“是的。”谢漆捻去了指尖的冷意,笑道,“也是以手足的口吻。”
方贝贝吸了吸鼻子,谢漆言尽,有意掠过了高沅想见他的事,与众影奴作别。
天寒风如刀刮,谢漆在回霜刃阁的路上仰望在高空中俯视的老鹰,老鹰平稳地在高空滑行,恍如并未逝去的旧时代。
回到霜刃阁时,长夜快到尽头,方师父正在深堂里等他,见他自己回来,仍不死心地伸长脖子往后看看。
“他跟着高沅,您不用心存侥幸了。”谢漆迈进深堂,眉目难掩疲倦地卸下身上稍有沉重的暗甲。
方师父哼了好几声:“老子没惦记小兔崽子。”
谢漆轻笑出声,和他说起了高沅明年即将前往邺州的事,方师父便有些坐不住了。
“要怨只能怨您在他小时候施加的洗脑太成功。”
谢漆看着方师父如热锅上的蚂蚁愈发觉得人世真是循环往复的喜悲剧,发笑之余不免掺两声唏嘘。
若有恢复记忆的一日,或许他也能拆解自家师父留下的洗脑是什么样的烙印。
方师父无言以对,只能跳过这个自己也参不出的困境提起其他要事:“阁主,破军炮的拆解有一点眉目了。”
谢漆卸下暗甲的动作一顿,听方师父描述不如现场见匠师,三两下扒完甲衣捡了狐裘便匆匆前去,赶上了匠师研究的紧要关头,兹事意义紧要,今年剩下的最后七天他便扎进了破军炮的拆解进程中。
当此飞雀一年悠悠流转到结尾时,谢漆才灰头土脸地从匠师的刀庐出来,揉着熬得发红的异瞳虚浮着脚步回深堂,满脑子的喜悦和亢奋只想和一人分享。
回到深堂后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提笔写写画画下一封信笺,卷好到老鹰的利爪上后,人便趴在了床榻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
除夕之夜,高骊眉目间难掩烦躁,避开各种胭脂水粉,从觥筹交错的朝宴回到了天泽宫。年关总是忙碌得脚不沾地,他一进寝宫便脱掉外衣跑回爬梯,坐上夹板仰首看房梁,双肘搭在两边后仰,呼出几口浓重的酒气,等待飞雀二年的到来。
去年此时谢漆钻在小窝里面睡觉,今年这里只有他了。
他等待着新年的双重日,新岁钟还没敲响,霜刃阁的影奴先送来了消息。
高骊接过了卷得稍显凌乱的信笺,小心翼翼地拆开后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信上的笔触多连笔,见之可知他写下这封信时的高涨情绪,高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拆成笔画来读。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才回过神来,谢漆汇报的是怎样重大的事情。
高骊克制住颤栗从爬梯上跳下来,先把信笺消除,继而想去落笔回信,笔墨还没有铺开,新岁的钟声被敲响了。
一封回信拖延了一天,直到飞雀二年一月初二的清晨才送进了霜刃阁。
彼时谢漆刚睡够了起来,裹着大氅在褪色的枫叶林中轻走,拎着一壶酒洒在只剩刀柄的群刀冢里,和一群逝去的前辈道新岁大吉。
高骊的回信便像飞鸟一样,在天边鱼肚白的灰蒙蒙里跳进他掌心。
三页信纸,一页令他安心的正事回复,两页让他耳朵逐渐通红的新年私语。
“什么人呐。”他看一遍就咕哝着把信纸塞进了怀里。
再看一遍,就要被那股扑面而来的黏糊甜味侵蚀到骨头软了。
高骊在信里称呼他“谢小卿卿”。
怎一个腻腻歪歪了得。
*
年后,晋封为邺王的高沅便在各派角逐下被安排了去处,敲定于上元节后动身去封地,历练时间不多不少恰好为一年。
方贝贝赶在上元节前悄悄去了东区。
许开仁正在他那小破屋前的庭院里忙活,挽着袖子割下长好的小青菜,小臂上的肌肉线条洋溢着蓬勃的野生生机,和他的脸给人的儒雅感觉截然不同。
才割一半,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就看到篱笆外蹲着个戴了一半面具的青年,圆滚滚的眼睛十分明亮。
许开仁手背上的青筋骤显,险些割到手,当即放下活计拍拍袖子起身来:“方大人。”
方贝贝先举手挥挥,丝毫不见局促:“许先生!我能进你屋吗?”
许开仁点头,刚想去开门,就见他蚱蜢似的一跃而起,跳过及成年人胸膛的篱笆,蹭的一下来到了他几步之外。
“许先生,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儒雅随和!”他揭开面具朝许开仁笑,“天黑了,先生要起锅了吗?我帮先生生火吧?”
这话说的就是要在这里打秋风,蹭顿晚饭了。
“那我多割些。”许开仁自然而然地温和点头,方贝贝风一般嗖嗖到他身旁,嚷嚷着我来,镰刀也不用,直接上手摘菜,断口齐整与用镰刀无异。
许开仁蹲下来,看忙活得飞快,快到仿佛要把小菜园薅秃的人,笑了:“二月走,一月来,确实是许久不见。方大人,你身上的伤好全了吗?昔日开仁医术不精,不知可会加剧你伤势,或者影响留疤?”
方贝贝把满满当当的小篓子捧到许开仁面前,诚心诚意地道歉,又没心没肺地开心:“对不住先生,当日有任务,没来得及和先生道句别我就回老家去了。先生不用为我担心的,我体质好,早好全了。待在老家时经常想念先生,惦记着我还欠先生一亩田的农活,抓心挠肝的,现在先生的田还空着吗?”
“春来种上了。”许开仁接过小篓子进厨房,“方大人不妨秋来,一起割秋收。”
春来见小新芽,夏来见小秆浪,秋来见小丰收。
有很多打秋风的时机。
“啊,这样啊,那我可能又要欠到明年去了。”身后的人拍拍手上的尘埃,没心没肺地哀叹,“先生,我这欠你的农活也拖得太久了,明年回来我帮你干两亩田好了!”
许开仁吐出一口气,告诫自己要修身养性:“长远不提,方大人先生火吧。”
方贝贝道了好,熟门熟路地跑进厨房里去劈柴点火。去年刺杀梁三郎后被许开仁救回这里,他度过了人生当中最富有寻常烟火气息的一个多月,那些粗糙养伤的日子经常出现在置身霜刃阁、置身宫城的深夜梦境里,许开仁家的书案、庭院、篱笆,都像是有魔力的怪仙境,总是能让他感到安定。
他动作快乐地把柴火点好了,自顾自地沉浸在农家的安定日常里,点完火才发现许开仁还没动弹,就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
方贝贝从灶台下跳起来,绑着系绳垂在胸膛的面具也向上一蹦,不小心撞到了他的下巴。他哎呦一声捂住下巴,三两步跨到许开仁面前挥手:“先生,今晚吃什么?”
许开仁道:“吃笨蛋吧。”
“什么?”
“吃本家的鸡下的蛋。”
许开仁十分淡定地胡乱解释,方贝贝便十分信服地问他鸡蛋在哪,得到了答案便开心地去取。
许开仁揉揉两边太阳穴,儒雅随和地去灶台忙活了。
方贝贝蹲在一边添柴,一边挑着不要紧的事情和他聊天,说些在霜刃阁里的养伤日子。他把谢漆单独掩成猫,还是只病猫,把几个阁老拟做鹰,把小影奴们比做叽叽喳喳的小鸡,把自己在霜刃阁里的生活吧啦成一出农家乐。
许开仁一一听着,最后摆好晚饭,把他的专属碗筷摆上,只过问他的伤势,不多问别的。就连方贝贝新的一年要跑去哪里,他也不问,或许是他猜到了,又或许是他给予了对方足够的尊重,对方不说便不冒犯询问。
方贝贝舀了一勺蛋羹,香得呲溜呲溜:“先生,你本家的鸡好会下!”
许开仁默默地把蛋羹往笨蛋面前推:“那你多吃,以后我不会再与本家来往了,这是最后一次的绝交蛋。”
方贝贝连这鬼话都信了:“先生样样精通,为什么本家要和你绝交?”
许开仁看了他一眼,垂眼继续正经吃饭。
“本家要牵线令我成亲,我婉拒了。”
“说媒吗?说个不喜欢的确实膈应。但要是这样就和你绝交,那也太草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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