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走得慢说得也慢,谢漆在他身旁一直静默。
“霜刃阁过去百年如何,陈年旧历都已作古,朕对坟墓不感兴趣。朕对当下和未来感兴趣,只器重有能力的人,就好比郭将军你,朕厌恶世家至极,也还是启用了你当一军之将。你能在这儿站着,不是因为你和世家切割了,而是朕乐于提拔你。”
高骊走到方桌前看桌面上的信报:“朕还没和谢阁主做甚,你们先以偏见猜度,好像谢阁主一到,朕多笑了几次,这仗就完蛋了。郭将军,谢漆是晋国影奴统领,我高骊是千军万民统帅,该做什么,我们心里有数。你不敢和霜刃阁共事,那你就学着敢,学不会,就一直学。”
大厅中一片死寂,唐维无声地笑了笑,带头弯腰再行礼:“微臣谨记陛下口谕。”
其他人回神来,齐齐低头行礼,神色无有不顺。
谢漆微怔地看着,小指忽然被轻轻勾动,他侧首一瞄,高骊正垂眼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私下相处时的轻柔笑意,只有认真到肃穆得令人心惊的神情。
那神情让他确信方才他在厢房里说的,绝非虚言。
谢漆小指刚松开,就又被他紧紧地勾住了,带着一股不能逃避的狠劲。
“都过来,继续谈军务。”
众人纷纷快步过来,高骊因腿伤坐着,谢漆不坐站在他一边,高骊也不强求他同坐,桌上神情冷淡,桌下用伤手炽热地攥着他的衣角。足够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虽然他一身伤,精神劲却远胜此前任何时刻。
唐维谈起雍城部署侃侃而谈,事无巨细地划分各部权责,谢漆听得明白,这是不动声色地给他抽丝剥茧。
“雍城地狭,城里现在分布着三万兵,骑兵八千,另有三万在十五里之外的城池,如果雍城挡不住云军攻击,我们只能再次撤退,西城的军队护送百姓离开,东城的我们断后。”唐维指着桌面上的地图,“斥候不断来报,每逢陛下夜袭云军至少需要三天休整,这两天雍城安宁,粮草尚可,只是现下城里只剩百架破军炮,射程不比云军那边广,最多只能挡住他们两次攻城。”
唐维分人分任务,目光看到谢漆时微笑:“至于霜刃阁的兵力,我想先听谢阁主的安排,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
视线聚到了谢漆脸上,高骊也抬头看他,攥着他衣角的力气变大了。
“对内,保护陛下与各位。”谢漆专注地看地图,“对外,刺杀云皇,或云国储君。”
大厅里又陷入了一阵死寂。
第166章 二更
一众将领沉默无言,唐维轻咳两声刚想问,高骊先低沉沉地出声:“太危险了。”
谢漆先悄悄把高骊紧抓着他衣角的手掰开,斟酎了下语言,说起霜刃阁近年来收录的云国近年的情报。
幽帝在位三十年间,不止让国内倒行逆施,还疏忽了和云国的邦交,云国在这段时间里初步实现了改制,大刀阔斧地清算了遗留的宗族世家桎梏,几乎是照着晋国朝堂的弊端去改善自己。
如果晋国继幽帝之后的皇帝还是无道昏君,未来十年之内,云国确有能力一路攻破晋国。
但时势不随他们所愿,这一代的高骊也在拥护本国改制提拔庶族寒门,或许是因为担忧失去攻伐良机、以及云国研造出了新的大批破军炮,云皇没有给自己的国家太多缓冲的休养时间,直接推动了两国的战事。
眼下晋国还是各大世族各相制衡,云国却已是军政经全归皇权,高效统国的同时,也意味着决策集团的缩紧,高层一旦伤亡,上层即出现中空。
此前霜刀阁潜入的百来影奴只剩三十六个还能传递消息,幸存的人虽然少,切入的却都是至关重要的职位,他们需要时间,借助战事的间隙易容渗透进去,一处一处地打通关卡。
七个月了,这条环环相扣的渗透路,这次来增援的影奴们是来继续补路的。
“云皇目前在大军后方坐镇,储君在囯都监国,由一队身份隐蔽的骑兵在负责后方和前线的物资运输,我们在这条线上有暗桩。”
谢漆说完低头看高骊:“刺杀危险,夜袭冒险,陛下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高骊一直在看他,十分肃穆:“你会亲自上线,参与刺杀的环节吗?”
“大概率不会。”谢漆暂时不把话说死,先安抚下有些炸毛的高骊。
有将领追问影奴们潜伏到了什么位置,能不能刺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谢漆盯着发问的人,把对方看得涨红了脸。
唐维轻咳着解围:“重要的情报传递给了我,平日我与大家谈论部署,便有从中分析考量,退守雍城的决定就是从中权衡。”
那将领应了如此,不知道刚才一通问差点被谢漆疑心成细作。
十三个人围着简陋的方桌讨论了一个半时辰,理清了长期与短期的部署,结束会谈时已是中饭时间,谢漆朝唐维看了一眼,唐维瞬间心领神会,遣走了一众将军,连自己的枕边人袁鸿都支开了。
这寒碜的客栈式军务处顿时只剩皇帝、军师、刺客头头。
“谢漆,你有什么话想单独说么?”
“有件事未能在长洛向你们汇报。”谢漆这才撩衣坐在高骊身边,有些歉意地揉后颈,“陛下的恩师戴长坤,是昔日睿王的影奴玄坤,陛下将他的尸骨安葬在长洛落叶归根,但去年他的尸骨被云国死士掘走了。”
高骊和唐维都没料到是这样离谱的事,双双坐不住地动怒,唐维暴粗口了:“云国人发什么狂犬疯?!”
谢漆解释:“据我师父回忆,如今的云皇三十几年前是云国派往晋国的质子,当年他和睿王关系匪浅。不止如此,据我们查到的云国改制,几乎是对睿王未能成功落实的举措的照本宣科。我们猜测云皇对睿王一派有所执念,我们曾以睿王尸骨的假情报行诱他们的死士出来,借此歼灭。”
谢漆松开后颈,低声道:“云皇对睿王一派的异常执着,也将会被霜刃阁加以利用。我知唐大人的姨母就是当年的睿王妃,你未尝不是睿王遗志的残存,我们想借用你的身份,骗取云皇的信任。”
唐维愣了片刻:“好,你们尽管用,但有我能协助的,我求之不得。”
谢漆道了谢,又事先提醒:“唐大人,我知道你怀有为前辈们洗冤的心,特此向你说明,如果我们在这途中损伤了先烈们的声誉,望你谅解。”
唐维这次沉默了好一会才点头:“我明白,打赢这场仗再说。至于我的前辈们的冤,只要我还活着,我总有机会替他们翻案。”
谢漆看向高骊,他眉目间浸透了恩师尸骨被辱的戾气,整个人散发着森冷的低气压,谢漆轻握住他的小指捏了捏,顿时捏走了他的几分煞气。
他反手握住谢漆略冷的手,磨牙吮血道:“我必将恩师的尸骨带回故乡。”
*
五月九日,谢漆一行人赶到雍城的第四天,斥候和苍鹰都飞来急报,云军从据地中拔营而出,只运载了五架大型的破军炮出动。
唐维不止在雍城东城门前拓宽了护城河,这三天还在五里之内挖了壕沟,试图阻止云国人的大型器械推进,现实也确实拖延了他们一时半会的前行。
趁着云军填壕沟,晋军马上将所剩不多的部分破军炮运到护城河前,丈量着射程准备轰击。
谢漆和其他影奴也随军出动,霜刃阁的苍鹰在半空中传递消息,他们用耳目听看,协助晋军定夺点炮的距离。
这是影奴们第一次亲身体会战事的巨大变革,当晋军向人影都看不到的远距离外点燃破军炮时,大地崩裂似地震颤起来,护城河的河水竟被震出了翻海起浪的景象。
谢漆耳朵嗡鸣,他见过霜刃阁的匠师们把破军炮小心地收进铁箱,锁着什么凶兽一般慎重。
现在他胯下的马屡屡惊蹄长嘶,天空中的苍鹰们出现了罕见的不听哨声,只顾着向高空拔飞逃离地面。
此刻他明白了,那凶兽名为新战争。
晋军的破军炮轰击完,低空中率先飞来一只漆黑的大鹰,嘹亮地呼啸了几圈,一旁带队的将领看明白了鹰的讯息,抬手命令:“御前海东青传讯可以向前,左翼跟我走!誓死不能让云国人的邪门炮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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