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关好门过来,谢漆故作不自在地整理衣物,吊儿郎当地问:“今晚怎么有空来?还以为你忙得很。”
“不比将军忙。”
“吃醋了?”
屋里一时静静,谢漆装模作样地把手扣在腰带:“要来吗?”
“脏。”
谢漆便笑,掸掸手转移话题:“别这样嘛,我是真的以为你忙,那晋暴君一死,我以为陛下会更繁忙些,你大抵跟其他人继续没日没夜地值岗,哪里想到你这会还能过来。”
那人过来到谢漆身边坐下,个子比他稍矮些,身体一倾便靠在了他肩上,轻声道:“和上司调换了值岗时间,两天没阖眼,借你一靠,不求你消停,但求你闭嘴。”
若是谢漆易容的主将,此刻会把情人往床榻一推,不能走肾则决不走心地扬长而去。谢漆垂眼瞟过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看对方毫不设防地袒露出命脉,适当僵硬片刻后,轻声往那人耳畔安抚:“就这一次,睡吧。”
那人在私情欢场里安心地阖眼,也再没睁开眼。
翌日天亮,易容伪装成亲卫队士兵的谢漆走向云皇的直系部署。
与他交接的上司看见他,只做了个微小的动作示意对接,谢漆回应亲卫队的暗号,肃穆平静地走进最无声的漩涡。
走到对方近处准备交接时,那上司沉沉地看着他,谢漆没有维持平静,适时流露出了微弱的耽溺私情的羞愧神色,死寂片刻后,上司沉重的手搭在他肩上,低声:“趁早断了。”
谢漆维持着麻木的姿态,没有回应倾向,只闷声应了句:“属下知道了。”
上司没有察觉皮子底下换了个人,不再多说,只是搭在他肩上的手变得用力,片刻才离去。
与云军的其他部队不同,亲卫队有一半人是云皇自己的御林军,另一半是云国的千机楼死士值岗,方师父潜入的派系正是死士那一列,难度比谢漆这头大。正如前人史书记载的史实所证,所有集权领袖必用的手段是制衡,云皇极其倚重千机楼,同时又建立了另一支自己的御林军。
只是那位千机楼的楼主也是精明人,明面上与御林军交恶作对,私下里又令死士与御林军结交,两股军队势力博弈又联结,杂得很。
谢漆卡在亲卫队底层士兵的位置三天,亲身感受了这支帝王护卫军的内部机制,与晋军那头比较,云军这头属实高明不少。第四天时他总算与方师父碰头,会面时间短,夜里光靠着过人的眼力比划一堆手势,好似哑巴手语吵架。
方师父那头刺探出云皇决意在两天后夜里出袭,陈兵双水城,晋军的人形战争机器一死,云皇决意接下来不再保守,打算靠破军炮速战速决。
老少两人一获知这讯息都脊背冒冷汗,冒险传递出消息给唐维,心惊胆战到了两天后,发现晋军已在双水城前做好了防守准备。
晋军依靠着两河的天险,挖遍了双水城前纵深的壕沟,放水库闸门、兼引天然河水注地,把一大片干地挖成了泥泞不堪,最湿润的泥地能没过马靴。步兵能拔萝卜似地拔腿前行,但身后的辎重却犯了难,战马和战车都难以前行。
云军想推进远程的破军炮,像轰炸雍城那样轰炸双水城,却不知这一回的晋军因地设策,无声地融化了他们前行的征伐路。晋军已经管不上战后的修复,只管豁出去地保住战时的国境线。
谢漆和方师父趁着这个夭折的开战间隙,又往上顶替了一层亲卫队将士。
为了应对晋军棘手的对策,云皇的御驾中终于走出了人,云皇本人仍高度警惕地留在车上,走出的是另外两人。
谢漆和方师父在队伍中敛声屏气地降低自身存在感,克制着汹涌澎湃的好奇心不抬眼。武者之间越是内力深厚越能察觉到细微的波动,御驾上走下的两人之中,有一个压迫感凛冽,霜刀一般森寒,谢漆和方师父几乎是一瞬间便意识到那人就是一直护卫云皇的千机楼楼主。
另一人气场平和,不可能是云皇,便是赶到前线后一直未示人前的宰相李无棠。
谢漆在亲卫队的第二列中,垂眼看走过的两个云国中枢的衣角,距离最近的时候,他看到李无棠在地面的影子,袖中手腕似乎戴了违和的吊坠。他眼皮稍向上一抬,李无棠袖口正随走动垂下,露出了左腕上缠戴的黑石吊坠。
谢漆愣怔住。
气息只是稍作一滞,那千机楼楼主便扫视过来,谢漆僵着垂眼,一身内息压制到极致,那道落在头上的森冷视线才消失。
“这个人武功在我之上。”
谢漆心中浮现了这个念头,恶寒之中计算着如果加上方师父联手,胜算能到几成。
与此同时,李无棠手腕上的黑石吊坠给他的疑惑更加深重。
怎么看,那都与他脖子上原先戴着的一模一样。
真正的吊坠安放在霜刃阁,自谢如月刑牢风波起,谢漆脖子上戴着的就是匠师仿制的吊坠,里头镶嵌了最小型的破军炮,供他如遇不测时能拽下来暴力使用。
霜刃阁档案有记录,谢漆的黑石吊坠自五岁进阁就戴着,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不明白,世间为何有这样的巧合。
*
双水城那头,高沅被迫在锦衣绸缎外穿上了一层兵甲,天天被架着登上城给将民打气。军队中的将士无一不芥蒂他背后所代表的的梁氏世家,但百姓早已习惯了世族统率,反而在他和世族门阀的动员下积极投入作战准备。
晋军高层的将领见状有被怄到气,但都在唐维的调解下与之和平共处。高骊的“死讯”在唐维的运作下,明面上经由高层将领的集体议事决定,除了军政高层以外,暂时对下方宣告高骊负伤,暂时换成邺王高沅带领,以稳定局势。
但这道“死讯”还是有所泄露,霜刃阁配合着在内部揪细作,又加大了对唐维周身的隐秘护卫。
暗地里,唐维攥着架到最顶层的高沅,胁迫东境全线的梁氏旁支放弃旁观,全部投入作战当中。而东境世族越积极,唐维便越铆足劲把战报传回长洛中枢,言之凿凿高沅身负民意所向,待长洛准备好应对,便一起对晋国全面宣告,令高沅在前线登基为新帝。
原本的太子高瑱继续维持现状当后方的太子,这个逾越礼制的缺德建议就是他在第一封战报里向吴攸提议、再经由吴攸的暗示由梁奇烽的狂妄之口说出的。
高瑱和高沅两人都为形势所迫,只是高沅心更大,执着更小,没心没肺地配合着唐维做一场又一场的动员戏。数日下来,唐维于公于私都觉得奇怪,忍不住在议事结束后,留下高沅单独在密室里问他。
密室里还套着另一个更隐蔽的小密室,就嵌在东墙里。
真实的隔墙有耳。
唐维问高沅:“你来前线到底所求为何?”
“我求谢漆啊。”高沅毫不停顿地回答,顽固又无情地补充:“除了谢漆,晋国是生是灭跟我没关系。”
唐维想起谢漆说过的当他是疯子,不要去深思他的逻辑,可唐维自小习惯了陷在家仇和忠国的两重儒道权责里,难以明白高沅怎么能做到把自己凌驾两重家国上,而且毫无负担地直言怪异的逆道。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你和他有过纠葛吗?”
高沅听此有些愤怒:“什么叫做有过?现在难道不是就在紧密联系着!”
唐维怔了一下:“这么说……也是。”
“跟你们这种人根本说不明白。”高沅眼神冰凉,语气又苍凉又嘲讽,“晋国是什么样,人世是什么东西,我早见过了最好的烈火烹油和最烂的雪上加霜,眼前这些算什么,活过飞雀四年的深冬再来谈吧。”
唐维虽然已经做好准备和他的疯癫共处,偶尔还是不适,便敷衍了:“哦。”
高沅又怒了:“你以为我在故弄玄虚?我告诉你,要不是这一世界有变动,你和你那土匪似的汉子袁鸿,早就死在飞雀一年前的长洛城外了!你以为你们为什么能蹦跶到现在,还不是有……”
话说到这里,高沅自己也懵住了,他呆呆地扭头看向外面,自言自语:“是啊,为什么本该死去的人活下来了?谁在我前头回来了?难道是高骊?”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