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山/孤要登基(15)
程千仞在他们谴责的眼神下良心不安,无言以对。
而徐冉一向崇敬院判大人,连带着崇敬他手下保护学院安危的督查队,也做不出拔刀不服管教的事情。
此时他们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十两绝尘而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顾二人呢?我们需要一个顾二。
顾雪绛在医馆二楼,只隐约听见楼下吵闹。
他因为咳嗽还要抽烟枪,被人请上去,开了戒烟的药方。
中午吃饭时,三人在程千仞家碰面。
徐冉右臂绑着绷带,用筷子不利索,够不到的菜有朋友们帮忙夹到碗里。逐流做的红烧肉太好吃,痛失三十两也没那么难过了。
吃饱喝足,程千仞觉得气氛不对,便哄逐流去午睡。
徐冉看着顾二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啊。”
顾二:“我想说什么你不知道?你不该用烈阳军法刀。”
徐冉自知理亏:“我……当时想不了那么多嘛。”
她以为顾二张口就要骂她,谁知顾二叹了口气,起身掸掸衣袍:“你跟程三解释下吧,让他也好有个准备。我先走了。”
徐冉赶忙站起来:“你等一下!别走。”
顾雪绛停住,心情好点了:“嗯?”
徐冉扶着右臂,咧嘴大笑:“你看,我最近都不能洗碗的。嘿嘿。”
顾二气的浑身颤抖,拿烟枪要抽她。
“你走!我洗!你个智障!脑子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面粉,脑子不动还好,脑子一动全是浆糊!”
程千仞还一头雾水着,转眼就见这俩绕着桌子跑,满院烟尘飞扬。
立刻跳起来拖住顾二:“她胳膊有伤,你跟她计较什么,有话坐下好好说。”
于是徐冉跳着出门了,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
程千仞收拾碗筷:“你最近也辛苦了,喝茶吧,我洗。”
顾二缓过气,点火抽烟:“三年前我离开皇都,正是朝堂党争最激烈时,人心浮动,大皇子与三皇子两派……”
程千仞:“说点我能听懂的。”
顾雪绛只好略过不提:“总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徐冉他爹是正四品将军,掌管三万江州驻军,治军严明,但是性格……你看徐冉的性格就知道了。不管谁上门游说,他一律骂出去,上奏检举结党营私。”
“结果折子还没递进皇都,他们一家就下了大狱,罪状是与魔族勾结,叛国重罪。他爹的故交们全力周旋,最后才以‘女子年幼不知事’的理由保下徐冉一个。”
程千仞洗着碗,听见顾雪绛又叹气:
“南渊学院从不干政,这是对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多一层学院弟子的身份,总比罪臣之后要好。”
程千仞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雪绛:“昨天啊,我问她除了先生教的刀法,还会什么别的?她说烈阳军法刀。剩下的不用她说,我就知道了。现在,你也知道了。”
程千仞:“哦。”
他想起有天晚上,徐冉说天下虽大,强仇更多,原来一点没夸张啊。
休沐日一战,徐冉名声大振,第二天刀术课,同窗们纷纷向她道贺。
然而不到半日,她的身份传出去。受排挤倒不至于,只是被人有意或无意地疏远,青山院的武修们虽不在意家世显赫,却也不想跟家中勾结魔族,父母有判国重罪的人打交道。
一天之内境遇大起大落,换了别人可能受不了,但徐冉心大,什么都不跟人解释,也不觉得如何难受。
钟天瑜似乎心情很不好,连‘军事理论基础’课也不来了,倒让他们过了三天清净日子。
三天后阴云散尽,日光明朗。
南央城的春雨季过去,天气似乎是一夜之间热起来的。杂花生树,草木疯长。
入院不再查腰牌,据说那个魔头改道往东去了,整个南方十四州都解除了戒严。
对南渊三傻而言,这些事情与他们没多大关系。
生活还是要继续。要读书算账,要摆摊卖画,要练刀修行。还要想办法坑别人洗碗。
藏书楼外桃花落尽时,程千仞又见到了那位年轻书生。
“您还好吗?”
书生面无血色,像是大病过一场。温和的笑意,也掩不住疲惫之态。
难道是阴雨连绵时,染了风寒?
第22章 赌鬼┃一生之祸 自此而始
书生低头轻咳两声:“无事。”
程千仞将《梅花易术》捧还给对方:“多谢您。”
书生接过:“你是为谁借的?”
程千仞心下微惊,却见对方亲切如故,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便据实相告:“我弟弟,他天赋不错,明年开春参加入院考,我想让他考‘万法推演’。”
“既然天赋不错,为什么不给他借本剑诀?”
“入院之后再学吧。无力自保时锋芒太露,不是好事。”
“你为你弟弟做周全打算,可为自己打算过?”
程千仞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这么问,大概是出于对学生的关心?
他笑了笑:“先贤曾言,‘巧者劳,智者忧,唯无能者无所求。’有几分能,便图几分事。我图以后吃穿富足,有人养老送终。”
书生大笑:“你才多大,就想着养老,我都没这种打算。”
程千仞放松下来:“您也十分年轻啊!”
胡易知心想,你还真是一点年轻人的锐气都没有。
自打进了南央城,捞尸杀人时的血光戾气也没有了。像是把过去都忘了,很多东西都藏好了,对外只显出任由磋磨的老练。
“你若真想平安顺遂,今天回家就赶走你弟弟……”
他没有说完,因为程千仞笑意尽散,神色变得有些冷漠。
胡易知话锋一转:“笑谈而已。《梅花易术》看完,该看《理数初探》了。那本书更冷门,要去五楼借。只有一本复刻本,你现在不去,怕是又要被别人借走了。”
程千仞也自知失仪,自己未免反应过度了,一时羞愧:“得您相助良多,我姓程名千仞,还未请教?”
“敝姓胡。”
他向对方行礼告辞:“多谢胡先生,来日再叙。”
虽然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执事,称一声先生总是没错的。
胡易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喃喃自语:“傻,你多问我一句姓名,还怎么来得及借书?”
忽然他弯下腰,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连忙取出随身的绢帕掩嘴。等他缓过气,帕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真是老不中用了,这次人没抓到,自己倒是伤得不轻啊。院判也伤成这样?”
闲坐案后的貌美妇人,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套紫砂茶具,正在沏茶。
胡易知在她对面盘膝而坐,毫不见外地端起一杯热茶。
“三娘啊,你怎么只关心院判?”
“好说,你把赊欠的一百两借书费还清,我天天关心你。”
胡易知无言以对。
按照副院长的月俸和身份地位,他欠什么都不该欠银钱。但他偏偏欠了。
胡易知少年时四海游历,一路拜访饱学之士,论道辩难。
当时皇都论道,讲究气势压人。胡易知去了后,温言细语,有理有据,即使被人诋毁辱骂,也未曾失礼人前,总是让对手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声名鹊起,博学与气度令皇都的论道风气焕然一新。
安国长公主的生日宴上,曾以‘真君子’为题,请大家猜一位当今人物。谜题的答案便是‘胡易知’。
他读圣贤书,行君子道,却不迂腐,有名士的洒脱气度。交游广阔,朋友有难必然倾力相帮,仗义疏财。故而皇都兴起一句话:‘我是胡易知的朋友’。
除了好赌难戒,他几乎是个‘完人’。
亦有许多高门贵女倾慕于他,听闻圣上有意指婚,他连夜离开皇都。被朋友问起,也直言不讳:“我心中有大道三千,若娶妻进门,又不能回报她的深情,总归是辜负。这样不好。”
这些都是旧事了,胡易知来南渊做副院长已有百年。虽然他建造了这座南方最高的藏书楼,使学院的阵法更加完整,许多人也因他的名声来这里做教员。他与院判两人,将南渊管理的井井有条。
但时光早把昔日风流名士,蹉跎成了一位赊账不还的老赌鬼。
自打他遇到院判,十赌九输。年轻时仗义疏财的习惯,使他手中不聚财,有钱便拿出来与院判对赌。屡赌屡输,偏偏不服输。
三娘想到这里,忍不住叹气:“算了,我不跟你提钱……南方军部强者尽出,加上你和院判,这样都拿不住,那魔头的修为到底有多高?”
胡易知喝完茶,自己续上一杯:“修为未必有多高,但是战力卓绝。我与院判本已重伤他,他却不肯被俘,血遁三千里,往东边去了。我们只好通知那边阻截,开启朝光城的城防大阵。总之不能让他闯入雪域,投奔魔族,在东境搅弄风雨。”
“虽说苍生安危,匹夫有责。但这件事由朝廷军方主事,你何必掺合进来?”
胡易知苦笑:“我得到魔头消息时,恰逢有人请我入皇都,要我替他们推演寻人,开的条件,很让人心动……”
“难道全皇都、全北方的推演师都不够用了吗?远来南央拜访我,可见欲寻之人,身份定然不一般。比起这个,我更愿意做缉拿魔头的差事。等我受伤回来,他们也找到其他推演师了。”
“寻谁?”
“好奇不是好事。对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更没有起卦推算。”
三娘点头:“也是,能‘看见’多少算多少吧,卦要少起,毕竟折寿。”
她突然想起刚才的事:“那个孩子有问题吗?你又看出什么了?”
胡易知放下茶盏,面色一肃:
“圣上年老昏聩,首辅远行久不归,党争愈烈,天下将乱未乱。南北两院如今的学生里,傅克己的天赋在剑道,邱北的天赋在机关遁甲之术,林渡之天生慧根通万卷书,徐家姑娘背负血仇,花间二郎韬光养晦……”
“此众皆为匡扶乱世之士,遇风云便化龙。只有程千仞,他的过去我看见一半,他的未来无迹可察。”
“唯独一件事我能确定:今日他若听我一言,与家中那位断了瓜葛,一切还来得及,但是这不可能。”
副院长惋惜的叹气:“他一生之祸,自此而始。”
程千仞在五楼找到了一本《理数初探》。拿到借书处问,竟然又是原本,外借一天十两。
老执事翻了卷宗:“复刻本没有外借记录,应该还在这里。”
程千仞谢过对方再去找,这次却只找到一个人。
高大的书架之间,那人捧卷立在窗边,春天清朗的日光透过窗棂投照进来,染亮他绾发的青玉簪,沉静的眉眼。
似乎是因为身材颀长、腰背笔挺的缘故,普通学院服穿在他身上,莫名让人想起四个字——木秀于林。
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程千仞霎时怔愣——好一双剔透的明眸。
两人对视,却不说话,情景未免有些诡异。
程千仞只好上前两步,微笑赔礼:“叨扰了。请教师兄,可是要借这本《理数初探》?”
对方颔首,神色冷淡。
“敢问师兄外借几日?可否与我约个时间,你来还书时,我再来借。”